赵之谦于咸丰十年春天,前进北京赴礼部会试,为战事所阻,半路折返江南;又赶上杭州被围,不得已绕道航往绍兴。三月一日回到家乡时,杭州已在太平军之手中,缪梓殉职。不过,数日后,杭州即失而复得。
这次战役虽然短暂,死亡则不下十二三万人之多。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联名奏请朝廷,抚恤缪梓。
到了闰三月,围困南京的江南大营为李秀成攻破,三百余军营设备被夷为平地。清军主将张国梁战死,督师和春,受伤后呕血而亡。
四月,太平军进兵常州,驻节常州的两江总督何桂清手足无措,想借机弃城而去。
常州绅耆数百人,手执香火,跪在总督署前,要求何桂清共同防守。何桂清怒而命开枪,击毙请愿士绅十九人,率亲兵仓皇过苏州,遁往上海;常、苏二州相继失守。当朝廷降旨,命何桂清进京受审时,他以道路阻塞拖延不前;冀望能在上海筹募军饷,将功折罪。
这则消息,使赵之谦回想到当日何桂清坐视杭州被围,以致城陷,真是感慨无限。
李秀成这次出师,不及一月工夫,转战七百余里,攻占六十余城,驻军苏州,继而取下浙江的嘉兴。
太平军势力大振之后,安徽南部、浙江西部,均在战火欲燃之中。当赵之谦正准备移家山中避开战乱的时候,接到以前缪梓幕中好友胡培系(子继)从杭州来信:缪梓已被朝廷撤销恤典,其第三子候选同知缪植礼,遭撤职处分。
对赵之谦而言,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感到人世间的不公不义,恐莫甚于此。
新任浙江巡抚王有龄,尽管何桂清这个靠山已失,江南局势动荡日亟,但打击异己的行动并未稍减。
大约五月间,王有龄仅凭杭州某些反对缪梓固守待援者的证言,不问张玉良何以迟迟赴援致杭州失守,就将所有责任推到缪梓父子身上。在胡培系所抄录的王有龄奏牍中,劾缪梓“创议株守,荼毒生灵”,把缪梓于清波门被炸崩坍,后战死,说成缪氏主持浙中军务最久,部下多不得人,结果为所部潮州福胜勇内叛刺杀;请撤其恤典。至于缪植礼的罪名,则是他所带领的宝胜勇,先行内乱,杭州城破,植礼仓皇逃遁,请下兵部严加议处。
赵之谦决定撰雪冤状,澄清事实,不畏一切艰辛,为赏识与培植他的恩师洗雪冤抑。他在状中,明白诉说他写状的动机:
之谦事先生久,又先后侍军中者三年,尚知先生立身行己之大,奚忍选(疑误)蠕观望,猗违于时?亟述事状,以寄先生诸孤,俾永藏守。公道未亡,文字不灭,兵刃汤火无能劫也。
事状文长三千六百四十余字,历述缪梓学养、出身、事功、杭州防守与失守过程,以及缪梓惨烈战死的真相。江南官场人事倾轧现象,无疑是导致社会动荡,战事失利的主要因素。他也就其所知,毫无隐讳地写出。文成于咸丰十年九月一日,自署为“门下士赵之谦谨状”。抄录数本由缪梓诸子收存,藏之久远,供千秋万世公断。自己也纳于箧中,随时找机会呈奏,上达朝廷。
在故盐运使缪梓幕中,有“绩溪二胡”。两人相差三岁,年长者名培系,年轻的一位名澍(荄甫、甘伯),都是安徽绩溪县人。两人相亲相爱,看似手足;就家族辈分而论,胡培系是胡澍的叔祖。
胡培系是贡生,以钻研三礼著称,每天晨起,便一遍一遍地讽诵仪礼;在他停止讽诵之前,谁也不便打扰他。
胡澍为绩溪秀才,擅长考据、六书,兼擅绘画和医术。赵之谦小胡澍四岁,就考据、书法方面,对胡澍异常钦佩;尤其篆书造诣,使之谦更自叹不如。这两位战乱中的生死知交,处在内忧外患,救亡图存的大环境中,对科考所赖的八股文,都十分痛恨,认为是读书人无补于事的麻醉品。缪梓觉得,求取功名也是报国济世的必经之途。尽量引导他们以古文之法作八股文,俾得功名和学术、兴趣得以两全。胡、赵二人的秋闱得意,与此不无关系。
咸丰九年秋天,胡澍和赵之谦同时中举。十年正月,也都起程前往北京参加会议。正值捻军与进军杭州的太平军南北呼应,攻打河漕重镇清江浦;致北上道途受阻,进京无望。胡澍欲转向故乡时,绩溪却已落入太平军手中,闻知旧居大厦,化为灰烬,遗业均已荡然无存。遂折返太平军已离开的杭州;所幸家眷无恙,乃携眷前往尚未受战争蹂躏的绍兴。
难后重聚,对赵之谦和胡澍,都算一大快事。这时,赵之谦的家,已由大坊口迁到绍兴城的东关。妻女之外,再加上长兄的子女,共八九口之多。胡澍一家,借住于此,就变得十分热闹。想到自缪梓幕中相交,十余年来,颠沛流离,在衢州之战中九死一生,感慨无限。之谦在诗中写:
世界一局棋,欲败子乱;吾生类棋子,白黑满地散。论交十余年,遭际几更换,可怜一着错,事坐读书半……予家方播迁,且幸归来看;君家亦无恙,相见贺湖畔。乱离得欢喜,团聚从患难,寄居于我室,谈笑恒彻旦……
之谦诗中的“贺湖”,在绍兴城的东南,又名“鉴湖”和“东湖”,唐玄宗时代,诗人贺知章隐居于此,故以“贺湖”或“贺监湖”称之。
胡澍见湖光山色,风景奇佳,在赵家寄居一阵后,便于附近僦屋而居。两人虽然不再并榻作彻夜欢谈,唯朝夕相见,一有酒食,就互相呼唤。诗酒唱和,感叹时事,在兰亭、禹穴一类古迹,探幽访胜,于鉴湖雅集泛舟。
到了咸丰十年的下半年,太平军纵横安徽、江西之际,英法联军,又攻陷天津和通州。
咸丰七年十二月,英法军队入广州。次年五月,清廷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九年五月,换约期到,两国兵舰齐集大沽口,为僧格林沁开炮击败。至咸丰十年六月,经修补整顿后的英法军舰又至天津,他们由北沽口登陆,反击大沽口炮台,于七月七日,攻陷天津,进逼通州。咸丰皇帝为了安全,避走热河。英军于火焚圆明园后,迫结新约而去。
当时局势,内外交迫,危如累卵;就绍兴郡城而言,也空有议论,不见任何具体的防守设施和策略。避难半年之久的胡澍,知绩溪已不在太平军手中,不由得兴起不如归去的叹息。
赵之谦刚刚送走胡澍一家,便得到绩溪战云密布的消息,想到好友此行安危,为之辗转难眠。直到十一月,才接到胡澍自金华附近的里郑来信,表示八月初三到家,未容喘息,战事便起。八月十一日,太平军又攻下绩溪。他把书籍、行李全部遗弃,只能携弟奉母,与眷口逃离战乱之地。现在是采薪自爨,过着衣不至骭,半饥半饱的日子。
咸丰辛酉(十一)年的春正,在危险疑惧的局势中到来。
往年过年,赵之谦多半到了急景凋年,才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中。囊中所携,就是所积存的微薄收入。先与妻子范敬玉商议各项应偿的借贷,余者才为孩子添加衣物,准备度岁和人情来往费用。如仍有所余,便留作未来漫长一年的用费;自然,也要靠妻子四出借贷度日。
年后,赵之谦便带简单的行李、书籍和书画篆刻用品,重新离别妻女,步上征途。像咸丰十年这样,从暮春至年尾,阖家团聚一室的日子,几乎少之又少。
在居家的十来个月里,赵之谦放眼族中,长辈已凋零殆尽,兄弟行,有的困于烟霞癖,有的游手好闲,但多半与个性狂傲、长处于贫困中的赵之谦,鲜有往来。两位中过秀才的族弟,才华、气度,看来并不出色,一日战乱发生,他真不知他们怎样度过危机。
婚后十余年中,范氏所生男孩,全部夭折,膝下仅有桂官、赵蕙和赵榛三个女儿。由于膝下无子,范敬玉对族兄赵诚谦的九岁儿子寿佺,特别喜爱。不过,赵诚谦先人,曾经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相信因果报应的赵之谦,对诚谦父子,似乎有些顾忌,并不怎样亲近。
这次居乡期间,赵之谦所交游者,除胡澍外,依旧是性情狂怪、僦屋卖卜的周白山及任过湖南安仁知县的傅以绥(艾臣、诗寿、莱生)——之谦称他“五丈”,及其弟傅以礼(节子,原名以豫)——之谦称为“十一丈”。傅氏兄弟二人,皆好藏书和金石。之谦远自咸丰初年,就不断地为他们刻姓氏及名号印,如:“清河傅氏”、“艾臣经眼”、“以豫”、“小字莱生”等。
潦倒科场的傅以礼,斋名“华延年室”,和之谦交游尤为密切,先后收藏印鉴多方,堪称赵之谦早期和中期篆刻的代表作。
错过原订咸丰十年举行的恩科会试(实际由于举人录取人数不足,并未举行),正科的会试期为两年后的壬戌年;傅以礼见之谦赋闲在家,坐吃山空,就建议他到地处东瓯的温州,找永嘉令陈宝善谋个临时差事。
范敬玉以时局混乱,家中人口众多,从此一别,不知何时方得团聚,要求之谦,举家同往温州,俾得祸福与共。
安土重迁的之谦,可能鉴于胡澍举家逃难,结果陷于进退维谷的处境,婉言劝止。他表示独自带着行李出门,进退能够自主,相约去去便回。敬玉听了,只好打消举家迁徙的念头。
由钱塘江、富春江、桐江溯流而上,沿途风景绝佳。赵之谦在船上赏景赋诗,丝毫不觉其苦。船过金华,陆行过桃花岭,再航向丽水,到达丽水东南的处州,之谦盘缠已经用罄。所幸到温州后,先遇旧友丁令威,称贷五贯钱救急。接着在永嘉邂逅任军从事的诗人江湜,解除了远游的孤寂。二人像半年来与胡澍那样,朝夕相处,讨论学术;经过一番整理、润色,就成了他流传后世的《章安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