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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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告别杭州

咸丰九年(己未),浙江恩科乡试的试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主司为甘泉汪承元,他认为赵之谦的八股文应为全省之冠,但因首艺简古,考官意见不一;竟被抑置为第三名,使山阴县的朱君庚得了解元。汪主司想起来就觉得遗憾。因此他回到北京之后,每遇到同列,就出示赵之谦的文章,称赞他的才华,以为典丽瑰奇,极一时之选。在汪承元不遗余力的表彰下,京中公卿,不但知道赵之谦的才名,也希望在明年春闱中,一睹这位浙江才子的庐山面貌。可惜的是,这年恩科乡试录取的举人人数不足,明年的恩科会试可能办不成,那就得等到三年后的壬戌科会试了。

耽于古文的赵之谦,虽然憎厌八股文,但并非不善于此道,远在少年时代,就曾和好友周白山合刻《誩》八股文集,识者评以“沉博绝丽”四字。多年来,他不仅是缪梓幕中的红人,如今又秋闱得意,前来拜会和他交结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一则传说,推测起于这一二年之内:

有位富户,姓罗,家藏书画无算,人称“罗万轴”。罗氏出身盐商之家,当时读书人多耻与交结。也许因为缪梓官拜盐运使的关系,赵之谦心中并无成见,尽观罗万轴所藏各种珍秘。据说从此书画大有进境。以他写给友人秦勉的信来印证,咸丰八、九年在杭州期间,确是他艺术发展的转折点:

弟在三十前后,自觉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

自咸丰十年开始,他便迁徙流转,过着很不安定的生活。“壬戌”为同治元年,三十四岁的赵之谦,流亡到福州。次年定居北京,埋首于学术研究。如果说他在杭州时,饱观古印和书画,引起反省和检讨,过了二三年后,经过酝酿而培育出艺术的花果,应该是合理的推测。

事实上,咸丰八、九年间,他所留下的书画,有日益增多的趋势。例如咸丰八年九月,他为友人傅节子作花卉条屏四幅,上面录有旧作诗句。其中第一幅牡丹和第四幅梅花诗,最值得玩味。

梅花诗,是他诗集中最早的一首题画七绝,作于二十一岁,当时所画梅花已不可见,却在九年后重画重题:

老干槎枒酒气魄,疏花圆满鹤精神,空山安用和羹手,独立苍茫揽古春。

画面上,劲枝老干,像苍虬一般的古梅,衬上几笔淡淡的流泉与山石,题识中说是用李(复堂、懊道人)的手法,但泉石水墨淋漓,分明是徐渭(天池、文长、鹅鼻山人)的技法。无论就诗和画而言,二十几岁到三十岁时的他,早已步上金石画派的路途。

牡丹题诗为:

笔墨游戏,成花富贵,佛言苍生,亦复如是。

下面写:

田水月后吾谁与语。叔画“田水月”是徐渭的另一个号,也有人解释是把“渭”字拆开来写。可见赵之谦一方面谦虚地说自己三十前后,书画一无是处,另一方面又引徐渭为千古知音,现代人则无足与语。

咸丰九年,他为友人英叔、丁文蔚(上款的丁文蔚、英叔是否为同一人,不得确知)所作书画、篆刻总数颇多。五月前后,他为英叔和丁氏画花卉册多页。

牡丹、紫藤、金丝桃、梅、葫芦、鸡冠花……所包含的种类很多。牡丹图中题有年款:

富贵昌。英叔尊兄大人雅赏。己未五月,赵之谦记

葫芦图款中,提到丁文蔚送他萧山任熊(渭长)所画胡芦的事:

蓏有理,只依样。丁豹卿赠予任渭长画葫芦,戏作此,并题。叔这种见到葫芦画葫芦的即兴之作,可能受到任熊的影响。为了报答丁文蔚赠画,他应丁氏之请,为题任熊画于咸丰六年的《卅三剑客图》,除了逐图加题之外,并写了一篇小序:

……剑侠传抄撮《太平广记》成篇,其记载亦不伦,尤无取义。萧山任渭长以陈章侯且画水浒牌,仿之为此,像逋成而遽殁。其友丁蓝叔属蔡容庄刻以示余,且索题字,因牵连书此于卷端。每幅各系数言,少存予夺微言之意。当世揽者,综核本末,或亦有寒光逼人,空中刀剑击戛声也。

赵之谦的性格,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又注重考据,因此他对《太平广记》玄虚而富想象的作品,在态度上颇有保留,觉得“记载不伦,尤无取义”。在题任熊的剑侠图时,也就“少存予夺微言之意”;带有批评的色彩。据说,当赵之谦知道《红楼梦》所表现的儿女之情,令一些多情读者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甚至有人为书中才子佳人而轻生时,他曾慨乎其言地说:

全部《红楼梦》第一可杀者即林黛玉!

由此,也可以看出赵之谦性格的一斑。

他在画给英叔、丁文蔚这些册页中,风格上包括仿元人、徐渭、李、李虬仲和张敔(雪鸿)等笔意,可见他学习的范围很广,并无一定的师承。大抵以属于文人画家的没骨花卉为主,在画史上,都是极具个性和创意的画家。

不过,这期间有位少为人知的画家张学广(孟皋),虽然在前述册页中,赵之谦并未提及,但他确实对赵之谦,乃至金石派的后进吴昌硕,有过很深的影响,尤其吴昌硕,几乎言必称“孟皋”。

张学广,北京人,也有说是天津人。身材高大,满面浓髯,一看就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感觉。他像江湜一样,做个钱塘小吏——典史。后迁为嘉善主簿,管粮米之事。赵之谦在杭州期间,可能他已经退休。张学广为人清廉狷介,不轻易为人动笔,为了养家糊口,虽顶头上司要画,他也立索润笔。他来自北方,下笔劲力十足,所画人物、翎毛、折枝花卉,有陈淳(道复、白阳山人)的魄力,为徐崇嗣之没骨画法,设色强烈,松与石,则学宋人的墨法和骨力。张学广哪怕画些闲花野草,看起来笔画有如颜真卿的法书;对自幼习练颜体书的赵之谦而言,从心中引起共鸣。

咸丰九年,赵之谦在杭州所作,除前述绘画之外,尚有牡丹横幅、屏幅与册页多件,以及为友人谷卿行书六言诗,为绶卿书“入城无事不骑马;临水有时还钓鱼”的七言联,可谓丰收的一年。这年十二月,他刻“丁文蔚”白文印,款:

蓝叔临别之属,冷君记。颇似吴纪功碑。己未十二月这又是一方仿汉之作。在急景凋年的腊月,不仅丁文蔚要回萧山的大碧山馆与妻妾团聚,赵之谦也该返回绍兴大坊口,偿还一些债务,和家人共度新年。结婚十余年,所生男陔一一夭折,只有三个女儿承欢膝下。他常年在外,家中用度不足,使他对妻子有说不出的歉意。但这一年回家,恐怕也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稍事停留,便要赶赴北京,准备参加未来的春闱。

咸丰三年二月,洪秀全攻下南京,改江宁府为天京。随后,清军分别在南京城东明太祖陵所在地结江南大营,在扬州城外结江北大营,意图围困南京。

咸丰四、五年间,江北大营统帅琦善病卒,托明阿代领江北大营,攻打扬州。结果扬州得而复失,江北大营也一蹶不振,名存实亡。咸丰六年五月江南大营失守,两个月后,主帅向荣战死,太平天国南京之围等于解除。但太平天国内部诸王间,却矛盾加剧。

到了咸丰八年二月,清廷钦差大臣和春、提督张国梁,进围南京,重建江南大营。这时,率兵在外的太平忠王李秀成,想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先攻打南京附近城镇,随即把目标指向江南粮饷所在地的杭州;目的是“攻其所必救”,用以分散江南大营的兵力,再回军一举击破江南大营。

李秀成进入浙江后,先遣堂弟侍王李世贤攻湖州,自己统率谭绍洸等将领,循着恩科乡试曾热闹一时的山间小路向杭州潜进。

杭州城中,在籍的兵部侍郎书画家戴熙(醇士),已虑及这种暗度陈仓的可能性;新任浙江巡抚罗遵殿,想要采纳戴熙意见,派兵驻守奉口一带小径,但尚未来得及施行,二月十九日,李秀成军队便已抵达杭州武林门(北门)。

在此稍前,罗遵殿曾飞书向江南大营统帅和春求援。这时,请假养病的前浙江巡抚何桂清,已调升为两江总督,其亲信前杭州知府王有龄,则迁为苏州布政使。缪梓也请和春代为谘请何桂清,希望能就近调黄池湾沚各营兵力,及调返以前由浙援皖的部队回浙救杭州之危。不过,何桂清不但没有调兵赴援,反而责备罗遵殿和缪梓,指浙江平时疏于设防,反而希望邻省(按:指安徽、江苏)弃地与太平军。

罗遵殿无法,只好先派驻守杭州的总兵李定泰,北救湖州,对抗李世贤。唯仓促出军,很快就被李世贤击败。

当二月十九日杭州被围时,城内只有四千多杂牌部队。单是杭州城堞,就有四千九百多个;一个垛口竟连一个兵都分配不到。

杭州百姓猝遇变故,传言蜂起。

总兵官率军救湖州,音讯杳然,城中有作战经验的官员,只缪梓因援助上海和守衢州为罗遵殿所依重。正在一筹莫展中,出守独松、千秋关的段光清率满洲兵回援,且战且走,于二月二十日,杀透重围进入城中。此外,又调来宁绍台道孙仲懋,率兵入援,守军才略有所增。

再过三四日,外地也有些援军开来,但问题丛生:有的援军半路被外地官员拦了下来,改派其他任务。提督米兴朝,赴援途中,纵兵掠劫,为民团所围。

李定泰自湖州率残师回援,结果和冲出民团的米兴朝一样,为太平军所阻,接近不了杭州城。

这时,江南大营的统帅和春,奉命兼办浙江军务,职责所在,乃遣提督张玉良,统率几路军马救援杭州。这原是“救兵如救火”的急事;但,路过苏州的时候,张玉良却被布政使王有龄请去喝酒。酒过三巡,王有龄劝张氏不要援助杭州,不如分兵驻守湖州和嘉兴,巩固苏州的门户,张玉良虽然没有接纳,但也拖延到次日阅城置守后,才缓缓往杭州进行。二月二十六日,张玉良的副将向奎,率前锋一千五百人,经海宁县抵达杭州城,城中人怀疑是否真为援军,为安全计,未敢下令开城,令其屯军观音塘。

在杭州城危如累卵之际,城内的矛盾也正在加深:

以讲学为闾里所推崇的部郎邵懿辰,一次又一次地找主张固守待援的缪梓理论,主张应开城急战。又争论哪些单位军人是太平军派作内应的。缪梓对邵懿辰解释,邵氏反而出言不逊,缪氏下逐客令,他也不走,使缪氏倍增困扰。事实上,军民相仇,也确有一触即发之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对当时的杭州形势而言,倒是恰当不过。

暗夜中,缪梓遣死士,缒城而下,想烧毁城外太平军的营垒,却因雨大,纵火不成。发兵突袭城外太平军,也无功而返。

一边靠海,一边滨湖,南北狭长的杭州城,南面因山而筑,地势险要。缪梓亲自担当固守西南方雷锋塔附近的清波门重任。从围城日起,他就和衣宿于城上。

城外的太平军,一开始就登上清波门外的馒头山,用随军所备棺木叠成堡垒。趁夜取南屏山净慈寺的罗汉像,让“他们”手执军旗,环叠而立。城上守军误以为是敌人,开炮猛轰。真正的太平军却踞高临下,对城中射击,弹落如雨,使守军心胆俱裂。

当霪雨不止的时候,太平军又在清波门外西竺庵和戚家园挖掘地道,日以继夜地金鼓齐鸣,既扰乱对方军心,又可以掩护挖地道工程的进行。缪梓和另一位懂军事,丁忧在家的绍兴府照磨陈奉彝,都看出了太平军的计谋,缪梓于是命仁和县令李福谦督兵依山修治内壕,用守衢州的方法,截断太平军的地道。但因天雨土松,无法施工。

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天雨忽止,缪梓立刻传令集合军队,准备施工。忽然地雷爆发,清波门城崩数丈,太平军一拥而上。缪梓麾兵截堵,身边仆人卫荣见势头不对,牵着衣裾请缪梓速走,缪氏大叱:“若可走,我死此矣!”

转瞬间,不但缪梓受伤数十处,卫荣脸上也中了一矛,当他倒地装死时,见混身是血的缪梓,依然立在那里,像在指挥军队,接着轰的一声,右足被火枪击断,才仆倒在地。有位佣卒丁春汉,也战死在缪梓身边。同殉者,尚有守备孙遇龙。

其余巡抚罗遵殿以下文武官吏,自杀及战死者无数。这一天城中仍有巷战和零零星星的抵抗,满族将军瑞昌和副都统来存等,死守住杭州城内的满洲城,因此城内只剩满洲城没有攻下。

二十八日,太平军悉数入城。在籍的兵部侍郎戴熙、戴煦(鄂士)兄弟,在自尽之列。

待张玉良率大队援军到达杭州,杭城已破,城上遍插李秀成的旗帜,玉良不敢抢攻,退到四十里外的塘西屯驻。

城上的太平军,见打着“张”字旗号的清军来到城北的武林门,以为是江南大营的张国梁提督到此,即分江南大营兵力的目的已达。李秀成遂采用类似诸葛亮的空城计,使瞽者在杭州城内巡夜击梆,城中一片寂静,毫无乱象,以为疑兵。实则他已趁夜全师而退,往袭江南大营,解南京之围。

三月三日,援浙提督张玉良,不费吹灰之力,立下收复杭州的功劳。在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拔擢下,诏命苏州布政使王有龄为浙江巡抚。

当缪梓家仆在受创的卫荣指引下,从尸堆血泊中寻到缪氏尸体时,军从事江湜当场痛哭失声,归赋五律一首。

由于捻军和太平军,相互联络,纵横各地,从江南往北京之路,处处相隔。被缪梓待以国士的赵之谦,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该到达北京。但只到江苏省淮阴县的清江浦,路便中断。他转身南返,船到海宁县的长安镇,见街巷气氛紧张,一问才知道不远的杭州已经被围,那天正是二月十九,杭州被围的首日。他再返走嘉兴、澉浦,泛海回到绍兴府的余姚县,便见散兵游勇络绎于途。随后遇到在衢州时的熟人——宁波林彪,始知不但杭城已陷,盐运使缪梓在清波门殉职,也微闻某些人死难,某某人开城逃走的消息。

回到绍兴后,听缪梓长子德芬、次子星遹泣述攻防战及缪梓死难的过程,大概只能用心如刀绞来形容之谦当时的心境,而真正见到缪氏殉职的全部经过,则为负伤归来的仆人卫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