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但,人们却常为误解和成见所蒙蔽,对久别之士,不仅不能刮目相看,在心理上,似乎也不愿刮目相看。
年轻、疏狂、为生活而搏斗,而至举债度日的赵之谦,在省城杭州虽然受到缪梓父子和幕友的器重,与名篆刻家钱松、青年学者戴望、特立独行的曹葛民等交往,生活也在改善之中,可是某些乡里人士对他的曲解和成见,并未改变。与他有中表之亲的李慈铭,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对赵之谦的观感,道光与咸丰年间如此,即使一二十年后,赵之谦声望已誉满京师,卿士大夫以能得到赵氏片纸只字或一方印章,足以炫耀于宾客的时候,李慈铭依然对他痛加抨击,并记入他的《越缦堂日记》之中。非仅如此,他对赵之谦所结交的友人,和拜门的师长,也加以批评和排斥。
李慈铭始终称赵之谦为“天水生”、“赵妄子”,他说:
天水妄子不通一字,而好为大言,自补诸生,即交胥吏,遂夤缘入绍兴知府缪梓之幕,梓子某者,亦亡赖,妄子媚之无所不为,又称弟子于宗涤翁,日与其门下款曲,屡乞贷于人。
咸丰二年,缪梓以办理海运功补绍兴知府,可能未及赴任便奉檄到上海助战。李指之谦此时入幕,恐怕不确。倘之谦此际为缪梓幕宾,其生活情况也不会像除夕赠周白山诗中所描写的那么凄惨。
宗涤甫,名稷辰,是绍兴蕺山书院的教席,又创四贤讲社,招致英才加以培植,李慈铭和赵之谦,都列于他的门墙。李慈铭也认为他是硕果仅存的越中耆宿,读书人的典型。却因为桃李之中有了赵之谦和周白山,而予以苛评:
晚居里,其门下又为周白山、赵之谦辈,皆妄诞不学;一生无良师友以相切磋,所就遂仅至此。
此外,如赵之谦幕友胡澍及前述浙江德清县儒士戴望,皆被学界认为是一时之选,李氏也予以排斥。
宗涤甫斋名“躬耻”,有《躬耻斋文集》行世,文章颇受欧阳修、曾巩的影响。咸丰二年四月,赵之谦为刻“躬耻”斋名朱文小印,边跋:
涤甫夫子大人正。壬子四月,受业赵之谦记此印是赵之谦流传下来的,年款最早的一方。既可见出他二十四岁时治印的功力,也可以见出他与宗涤翁的师生情谊。
赵之谦学印的过程中,二十四岁是个转折点,所以“躬耻”小印,应该是他一生篆刻的里程碑之一。
赵之谦自幼便能书画篆刻,到了青年时期家道中落,三餐不继,虽值寒月,仍旧只穿一袭单衣。用以自娱的书画篆刻,遂成了养家活口的工具。
各种艺术之中,他先着力于书法和《说文解字》等文字学的基础。博览唐宋元明真迹以后,眼界大开,书法精进,再以篆和八分笔意作画,逐渐显露出独特的风格。又把书法功力运用在篆刻方面,也就是他后来所标榜的“使刀如笔,视石若纸”,兼以见闻益广,才开辟出新的印风。
除了诸艺相通的系列发展、交互影响之外,单就青年时期治印风格的演变,赵之谦也曾加以透露。
他在《杭四家印稿》序中,说他早年学杭州印人陈鸿寿(曼生)印风,成年后,知道陈印过度放荡破碎,看似英迈豪放,但缺少含蓄,遂开始改变学习的对象。他二十四岁到三十岁左右的风格,以仿汉印为主,仿近代浙、皖两派次之。浙派中,赵之谦选择了丁敬(钝丁、龙泓)和黄易(小松、秋盦),他认为二人的造诣,直接秦汉,旁通各家。皖派中,则专学邓石如(完白、顽伯),尤其邓石如近于六朝的朱文印,更使他心醉;他为宗涤翁所刻“躬耻”朱文小印,就有学习邓石如的意味。总之,这时期,赵之谦已体会出汉印与六朝印的妙处,他所选择浙、皖两派的几位印人,主要也要学他们对秦汉六朝古印的诠释。
咸丰五年正月,缪梓奉旨开缺,以道员补用,又因上海战功,吉尔杭阿上报朝廷,春旨缪梓赏戴花翎。但,这已经是缪梓政治生命的最高峰,随着言听计从的黄宗汉巡抚高就,新巡抚何桂清走马上任,缪梓的宦途,就不像前几年那样顺利。
黄宗汉,福建晋江人,道光年间中进士,授主事之职,累迁为浙江巡抚。是时,太平军已占据南京,建立太平天国。黄宗汉命军队严加防守,阻扼太平军从江苏、安徽进入浙江,尤其注意保卫江南粮饷所在地——杭州。黄宗汉以功调升为四川总督,知音远去,缪梓顿感孤单。
何桂清,昆明人,咸丰年进士,曾督学江苏,桂清以弹劾封疆大吏,言语切直为朝廷赏识,拔擢为浙江巡抚。上任后,何桂清立刻调闽县人,贡生出身的的王有龄为杭州知府,调缪梓为杭嘉湖道,兼盐运使。
盐运为民生要务,多年来盐枭猖獗,弊病丛生,但缪梓所提出的各种盐政革新计划,却不为何桂清所接纳。
咸丰六年春天,缪梓改署为按察使,奉命到浙江省西部的衢州督军,防止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从江西的抚州、建昌等地进浙江。“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时缪梓父子和赵之谦、胡澍等幕友,由平时的办理事务、研讨学术的团队,一变而为战斗的团队。只是奉命前往督军守土的缪梓,所带的兵只有七百五十人,所分配的事权,也很纷杂,给人一种不堪一击的感觉。
六年八月,当石达开攻打江西广信府时,知府沈葆桢向浙江求援,另一领兵官饶廷选从两省交界的玉山拔营赴援,只留五百人守玉山。随后,饶廷选竟不顾浙江安危,想连五百人也调往江西。缪梓考虑这样孤注一掷,全力开往江西的结果是:
浙军援江西,独不留一军顾浙乎;后劲失,贼袭之,广信未必安,浙危矣。
因此坚持要守住浙江咽喉,浙、闽、赣三省交界的玉山,以免三省同时陷入危局。结果,竟遭到何桂清传檄严斥,指缪梓拥兵自重,不顾大体。并有传言,广信若失,缪梓将有不测之祸。所幸不过七天,广信围解。何桂清因病去职,也使缪梓减轻了内外夹击的压力。
新任浙江巡抚晏端书,奏补缪梓为金衢严道的道台,调饶廷选为衢州镇总兵。
衢州为浙江的上游,太平军如果沿江而下,很快就会进逼地处钱塘江口的绍兴、杭州等重镇。咸丰七、八年间,驻守常山、衢州一带的缪梓,常以有限兵力,受石达开数十万大军的压力,大小战役无数。最危险的一次,是八年春天二月开始的衢州城保卫战。
太平军连营两百余里,衢州四周的城镇如常山、开化、遂昌、处州、永康、金华等地,尽入太平军手中,衢州城成了一座孤岛,外面虽有援军,但太平军营垒,烧了又立,不绝不尽。缪、饶二人合守了九十一日,大小激战数十次,太平军五次挖掘地道想潜入城内,均被在城内筑壕的方法,截断通往城内的地道。到了四月,各路援军逐渐聚集,太平军也粮尽力疲,才趁夜解围而去,四周城邑也复归清军之手。清廷嘉许缪梓守城有功,赏加三品按察使衔。约八年秋冬,缪梓重返杭州,调署按察使司,再署盐运使。咸丰五年,赵之谦曾和周白山到西湖西岸的岳王庙,凭吊忠魂,所赋《岳忠武王祠铜豆歌同双庚作》长诗,至今犹可忆诵,现在他又可以泛舟苏堤,凭吊岳墓了。
从咸丰六年到八年,有三年期间,赵之谦随军驻在浙江上游一带的常山、衢州和江山。由于咸丰十一年绍兴为太平军所据,赵之谦留在家乡的文稿尽毁,有关这三年的军旅生涯,只能从他片片段段的回忆中追寻一二。
同治元年,在福州和友人魏稼孙诗中,有:
忆昔从军岩衢口,奋臂大呼瞻马首,两年一再涉洪波,壮心挫尽惟哀歌……
前二句忆写守衢州战况之激烈,后两句述家乡被太平军占领后,由温州航海到福州的冒险犯难。
某友人由温州赴衢州时,又使他想起当时情景,在赠别的七律中写:
意外功名须共勉,眼前忧患即同流,三衢倘遇生归友,为道愁人总替愁。
可见他对衢州战况惨烈,数年后仍难忘怀。
咸丰七年四月,赵之谦为幕友胡澍刻“安定”二字朱文印,是他仿六朝印的合意之作。七年后,与胡澍在北京相遇,回首前尘,恍然如梦,其时之谦妻女已亡,孑然一身,感伤之余,挥刀补刻边款:
此丁巳四月在常山□中作,迄今癸亥七年。千军万马之间,九死一生之后,故人无恙,旧作犹留,而家□漂□长□者,皆不返矣,愁哉!十月二十四日重记。
至于随缪梓驻守金衢严道的过程,则在咸丰十年秋天的《缪武烈公事状》中,有整体性的叙述。
三年岁月,虽在战地度过,但,赵之谦刻印、题画、写字等艺术工作,并未因而中辍。
几年中,他为山阴明经,也是金石书画家的何澂(竟山、传洙)所刻的印,不但多,且在边款上表现出重要的篆刻理念。
咸丰七年刻的“何传洙印”,款识中充分表现出他对汉印的深入理解和尊崇:
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学浑厚则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则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无奇,而殊不易貌。此事与予同志者,杭州钱叔盖一人而已。叔盖以轻行取势,予务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则一也。丁巳冬十月,冷君识前录款识中,“冷君”是赵之谦此际所署的号,“叔盖”是指杭州书画篆刻家钱松。钱松字叔盖,在浙派篆刻家中,极受赵之谦的推崇,并引为知音。钱松五十开外的年纪,他的次子钱式(小松),虽只十一二岁,看来聪明绝顶,颇能传其家学,只是体质稍感纤弱,跟赵之谦似乎很有缘分,相当亲近。
从这则边款中可以见出,汉印是赵之谦学习的最高标的;他学浙皖前辈印法,目的有二,一是冶浙派的奔放、皖派的平实含蓄于一炉,二是透过浙皖前辈大师,深入地体会汉与六朝印法的神髓,以矫正当前印坛但求奇异和放纵的歪风。谈到他与钱松,正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
赵之谦又为何澂刻“镜山”朱文印,自然,是间接摹仿六朝的印风,他叹息人们只知浙派中陈鸿寿、赵之琛的放纵印风,不解古意,在款识中刻:
越中自童借庵,家芃若后,知古意者益鲜;此种已成绝响……真乃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者矣。为镜山刻此,即以质之。丁巳十月,冷君此外,尚有“竟山画记”、“何澂心伯”、“竟山拓金石印”、“臣何澂”等印,都刻于这三年或稍后时段。
知道他致力于汉印,也有人指定他刻此风格的印。尽出汉印供他欣赏研究的藏家郭止亭,自然是他急于报答的对象,他刻“止亭所书”白文仿汉印,作为这位老前辈钤在法书上的闲章。和他相交多年的缪梓次子星遹,毫不见外地请刻“星遹手疏”四字白文印,款:
稚循书来,属仿汉印,叔刻此,乃类吴纪功碑。负负!戊午十一月缪星遹身材清瘦,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兄弟六人中,他与之谦最先认识,也最为投契。星遹学问渊博,兴趣不在功名,雅好金石。一次,赵之谦在他书斋案头见到一方印石,把玩不忍释手,乃效古之名士,攫了便走。唯恐被讨了回去,立刻奏刀,刻成白文名印,以示永远据有,并在边款中,记下这段趣事。
在这几年间,他对汉朝小印,也有了特殊心得和进展。如,款“清河傅氏”朱文印:
模汉人小印,不难于结密,而难于超忽,此作得之。
题“以绥私印”印:
作小印,须一笔不苟,且力浑厚,前五年尚不到此地步也。撝叔为艾翁刻由之可见,他对在篆刻方面所辟的新途径,充满了信心。
咸丰朝后半,战乱频仍,转徙流离,赵之谦所留的书法,十分有限。咸丰八年四月的正书《宋岑公洞题名》,四月二十三日为友人琴子所写的楷书旧作诗,不仅在早期书法中硕果仅存,值得珍惜,其中有几首诗且为他诗集所未刊,从中可以看出他青年时期的诗风。咸丰九年八月,为萧山青年秀才丁文蔚(蓝叔、韵琴)行书《大碧山馆诗》,写于乡试前夕,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丁文蔚,萧山人,是位年轻俊秀,家境富裕的书画家,花卉颇受陈白阳和恽寿平的影响。篆刻像赵之谦一样,沉醉于汉人的古拙之趣。连家中侧室,也是花卉高手。赵之谦结识丁文蔚的时间,与缪星遹先后之间,经过七八年后,丁文蔚像他一样已渐入壮年,只是少年时的豪情依然如故。重逢后,文蔚先请之谦题《大碧山馆图》,之谦题后索性题长诗一首,既咏山馆清幽,也兼抒沧海桑田的感慨。
咸丰八年,赵之谦随缪梓幕返回杭州之后,缪梓向他提及一位前一年来浙听候分发的小官江湜,但他们并未相见。数年后始在温州相遇,他们不但由神交成为好友,并结为患难与共的异姓兄弟。
江湜,江苏长洲人,字弢叔,大之谦八岁。缪梓极力称赞他的干才,并重视他的文才。
江湜远自少年时期,父亲便把全部藏书交付给他。他索性放弃举业,整个沉浸在书海之中,几乎无书不读。但他最感兴趣的则是文学;尤其对于作诗,更是孜孜不倦。青年时,曾游北京、山东和福建等地,对于古籍见闻更广。秘藏诗作,常使他所敬重的长执,大为诧异,爱不释手,甚至能背诵他全部的诗作。一位以诗闻名的神童,读过他的诗后,自愧不如,尽焚自己前咏诗篇,后来另治他业,不敢再赋诗了。唯这时的赵之谦正准备咸丰九年八月的乡试,想尽力一搏;一时尚无缘与江湜交往。
到了九年夏天,西湖堤柳一片深绿,苏堤第六桥畔荷花刚刚开放,杭州城内外考试的气氛相当浓厚。赶来乡试的人潮,日见汹涌。
不同往昔的,这次是恩科乡试,赶考士子不限浙江一省。数年来,江南许多地方为太平军占领,这些地区的乡试无法定期举行。朝廷为了维系民心,拉拢人才,遂举办恩科乡试,除浙江生员之外,江南多省士子,皆跃跃欲试,寻求功名。
从安徽省的广德到浙皖边境的鄣吴、安吉、武康,一路由西北往东南行,经上陌、奉口,有条小径,可达杭州。这是一条很少行人的山间小道,由于节省里程,赶考期间竟变得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赶往杭州的人群里,除了秀才和家童,更有赶闱场做买卖的小贩。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模范考卷乃至各地土产,骡马脚夫、行医卖卜者流……几乎应有尽有。而太平军的耳目,乃至少数高官,经过伪装,也混迹其中。
到了秋天八月,杭州城和西湖一带,呈现异样的繁华,但也成了危机四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