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自称,他舍弃宋朝性理之学,把兴趣转向文学,是十四岁到二十岁间的事,而他真正对诗发生兴趣,尤其是长诗,是十九岁那年。
道光十七年春天,开元寺大坊口一带来了位扶乩者罗道人。罗道人自言生于唐末五代,算起来已经活了九百多岁。罗道人诗思敏捷,尽管观者如潮,作起诗来,依旧像长江大河一般,下笔千言,赵之谦戏称他为“诗祖”。
诗祖认为作诗的秘诀,全在“三无”和“三有”。“三无”是家无事、心无惧、目无人。心无惧、目无人,真正说出了赵之谦的性情,使他对诗的信心和兴趣大增。至于家无事,要视各人家庭环境变化而定,不能全由自己;家境变化,则是赵之谦近年的隐忧。“三有”指的是什么?罗道人在扶乩的沙盘上写:
赠有书,捋有须,执有殳。
赵之谦看了再看,觉得“赠有书”、“捋有须”,虽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倒也算通。“殳”,是古代的一种兵器,长约丈二,无刃。“殳”也是远古的一个姓氏,譬如虞舜的一位大臣就叫“殳斨”。秦朝有一种书体叫“殳书”。做个诗人也要“执有殳”,似乎不伦不类,显然是道人胡乱押韵凑句而已。
他把这种心意说出来时候,罗道人勃然色变,继续在沙盘上写:
立刺杀汝!
赵之谦一惊,未敢再往下问,但他此后写诗的灵感,却如泉水般涌现,当年便写了六首长诗《读史杂感》,可惜在战火中散佚,后来在友人所抄录的诗笺中,总算找到两首保存下来。
在人们的观感中,青少年时期的赵之谦,正具有了“心无惧”、“目无人”的狂傲个性,唯有“家无事”,却是他无法企及的诗人要素。
终年操劳家务的母亲章氏,在他十四岁那年病逝。次年,长兄赵烈为仇家所诬,长期缠讼的结果,不但家产破败,连生活都成了问题。求知若渴的赵之谦筹不到买书钱,只好到处借书来读。一次,到山阴元代书画大师赵孟后裔家中,借观赵孟的大字《道德经》,在那里赏玩了一整夜,不忍释手。太平天国战后,听说这本无价之宝毁于战火,使他痛心不已。
在艰苦的境遇中,赵之谦开始卖字卖画,为人刻图章维持家庭生活。备尝人间冷暖之后,他的性格变得更激烈;无论人、事和书画篆刻,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便毫不隐讳地加以批评。他在亲族、乡里间的恶名,很快地传播出去,甚至把他和流氓无赖等量齐观。
不过,这种倔强的个性表现,也受到了独具慧眼者的赏识。
就在他十九岁那年,之谦母亲章氏同乡,有位读书人范默庵,他的第三房续弦夫人,听到赵之谦难以驾驭的傲气和才华,立刻以兴奋的心情,告诉她那自幼遍读五经,能写一手好欧体字的女儿范敬玉说:
此吾婿也!
家住绍兴府会稽县道墟乡的范敬玉,比赵之谦大一岁,为人处世的态度则比赵之谦成熟得多,由于是范默庵续弦夫人之女,自幼备受异母兄长们的歧视,在伤心委屈的时候,母亲总是无限感慨地说,如果她是个男孩,能读书明理就好了。因此,从六岁时,范敬玉就坚请父亲教她读书写字,好争一口气。在困难的处境中,也养成她善体人意,富同情心的性格。
和赵之谦婚后,孩子相继诞生,又要照顾生病的公公,生活的担子十分沉重。赵之谦卖书卖画之外,也以当启蒙师教家馆维生。二十岁那年,考中县学秀才,他的文名渐起,万青黎把他和余姚县的周白山(双庚),合称为“二俊”。
周白山,长于书法和刻石。在诗文方面,和赵之谦一样,表现得奇诡独特,而贫穷与狂傲的个性,也和赵之谦毫无二致。他靠卖卜维生,但门可罗雀,前往问卜者少之又少。赵、周二人,非常友好,在文字上时相切磋,他们笔下的诗文,往往使浅学之士无从句读。
考中秀才是家门喜事,进一步可以猎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是求知欲旺盛,个性强烈的赵之谦,对科举的八股文兴趣不高,古文之外,便埋首于周秦以后,隋唐以前的学术思想研究,使关心他前途的人,不免替他担忧。
赵之谦不但求知若渴,他更关心前人苦心孤诣的著作和奇节义行,唯恐在时间和****中,散佚湮灭,沉埋不彰。虽然自己三餐不继,却跟山阴县一位藏书朋友孙古徐相约,搜集珍本秘本书籍,哪怕是断简残编,以备将来刊行于世。
这也使家庭生活,更为困顿。雪上加霜的是,长兄赵烈,由于官司缠身,心情苦闷空虚,竟染上了越来越深的烟霞癖;这也是父亲一再告诫赵之谦不得吸食鸦片的原因。在日益贫困不安中,兄弟二人只好析产分居;但事实上,已经无产可分了。
道光二十八年,赵之谦婚后第二年,范敬玉做了一个梦,梦到身在半空中,天上飘着朵朵彩霞,一些背负着绯红色霞影的白鹤,在云间盘旋飞舞。她一面轻轻地用手采摘云彩,一面追逐着飞舞的白鹤。醒后,她回想梦中的情境,自号“霞珊”,因为她原有一个号叫“秀珊”。她与赵之谦的结合,自始就是一种冒险,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梦,正像飘浮在半空中采云逐鹤一般。她了解他的理想和才华,也了解他的个性,与他家人所造成的生活困扰。因此,一切只能默默地承受,而且尽其可能地乐善好施。
道光三十年,由于赵之谦时常客游于外,范敬玉肩负的家庭责任也就更重。一次,她得了场重病,病中她感到她那二十三岁的生命,正一步一步地进入黑暗中。孩子和亲友们的呼唤、嚎啕,已经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突然间,黑暗中有人递火给她说:
全孤寡,可亟归!
于是她从昏暗和死亡途中,悠然醒转。她不知道“孤寡”指谁,但不论是谁,她都乐于完成冥冥中所赋予她的使命。
同在这一年,赵之谦的第一位金石学导师沈复粲(霞西)离开人世,享年七十一岁。
如果以“贫无立锥,富可敌国”来形容沈复粲,似乎极为恰当。
当时,一位穷苦的读书人,唯一出路是把希望寄托在科场中,而沈氏连进科场的盘缠和时间都没有。他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投注在收集金石资料和买书上面。他广博的学识,数万卷藏书,不仅使赵之谦拓展出广阔的学术视野,他也是赵之谦终生怀念和效法的对象。沈复粲藏书处名“鸣野山房”,并开设书肆,赵之谦所藏张煌言《奇零草》残写本七叶,即得之于此。开始跟沈复粲学习金石那年,赵之谦十七岁,沈氏已经是六十六岁老人了。他的著作等身,可惜没有刊行。有的压在他的书箧中,遭受霉腐和虫蛀;有的为私人所收藏。单是乾隆时期史学家章学诚的著作,复粲就抄录一整套副本,由此,不仅见他用功之勤,更可以见出他尽力保持前贤心血的厚意。这也是影响赵之谦和孙古徐立志搜求和刊印古书的主要因素。
赵之谦十七岁那年起收集有关碑版的资料,想继乾隆时期书法家、金石学者孙星衍编辑《寰宇访碑录》之后,编《补寰宇访碑录》。沈复粲对他的另外一项重大的帮助,便是为他介绍江阴石匠方可中。方可中为他搜集到的资料相当多。沈氏撒手西归后,也为赵之谦留下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这些原始资料中,赵之谦不仅能探索到书法和文字学的根源,更能改正许多历史的曲解和错误。
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崩于道光三十年春天,遗诏传位给四皇子奕,次年改元为咸丰元年。
道光晚年,由于中方在鸦片战争中战败,受到割地赔款的耻辱,加以内政腐败,盗贼蜂起,人心思变,整个中国早已进入风暴来临前的不安与沉闷中。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旧的一年即将结束,苦难中的人们强打起精神迎接新的一年时,广东人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的金田村,燃起了反清之火。前后持续十五年之久,战火遍及十六省,中国命运为之改观。
而改变赵之谦一家人命运的,除动荡的时代之外,他与缪梓(南卿)、缪星遹(稚循)父子的结识,也是一个重大的因素。
沈复粲把十七岁的赵之谦引向金石研究之路。两年之后,卖卜隐士罗道人(按,可能为道光九年庶常,曾授翰林,因事降主事,乃隐居僧寺,白发飘然,俨如神仙,又名斌半聋),启发了赵之谦作诗的诀窍。到了二十岁,他结识了缪星遹,把他引荐给去官居家授徒的父亲缪梓。
缪梓,江苏溧阳县人。道光八年中举之后,六次前往北京应进士试,但功名不偶。道光十五年以举人大挑为一等知县,先后任浙江仙居、石门和奉化县令。所到之处,政声显著,深得上官器重。
道光廿四年,他奉檄到杭州为乡试同考官,眼见前程似锦,不料刚调离的奉化发生民变,继任知县被害,追究到前任县令,缪梓以失察降级去官。他索性像位教书先生那样为及门弟子讲授经义,所讲授的范围很广,除辞章之外,他更讲求考证与实用的学问,像律例、簿书、遗闻故事乃至军事、政治、漕运之类。一向目空一切,恃才傲物的赵之谦,对缪梓的道德学问,十分佩服,他求学的方向,也随着改变。缪梓则视他为可造之材,认为日后匡时济世,必有大用。
可惜,为时不久,缪梓就被浙江新布政使请去清查浙省仓库,那是二十多年的旧账,已经清算了四年也无法交待。缪梓勾稽亏盈,不徇私,不苛求,很快就清理得众论翕服。接踵而来的是道光廿九年的浙江秀水水灾,缪梓又奉命赈灾。赵之谦从学,也就暂时中断。
咸丰二年秋天,二十四岁的赵之谦想北上一江之隔的省城杭州,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
几年来,他虽然尽力教书、卖字卖画和为人刻印,但依旧债台高筑。有时外出谋生,不过每当急景凋年,他必然返家,偿还一年的借贷。据说,他曾前往富商云集的扬州卖字,他所景仰的前贤扬州八怪,就在扬州度过艰苦而浪漫的岁月,他却铩羽而归。在三餐难继的日子,他只有关起门来,琅琅书声自大坊口的赵宅传出,像是对命运的挑战。但看到离不开汤药的老父,衣服褴褛饥容满面的妻儿,心中不免惭愧。解决穷困,施展抱负唯一的出路,就是参加乡试,倘若侥幸得中,再到北京天子脚下,猎取功名。
然而,此时的赵之谦却像终身隐于书肆的沈复粲一样,连赴省垣的旅费都筹措不出。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叔祖赵曼仙主动资助他十一千九百钱,使他得以成行,这种雪中送炭之情,赵之谦无时不在感念。
不幸,赵之谦此行,一无所获。
赵之谦对赖以博取功名的八股文,十分厌恶,他在给友人诗中表示,作空洞的八股文,如同演戏或妇女的涂抹妆饰,虽能猎取功名,却百无一用。一代代的中国人为八股文所误,不求匡时济民的实学,其祸之烈,甚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
有些考官,对像他那种古文意味浓厚的八股风格,也极力加以排斥,赵之谦不仅在咸丰二年的壬子科乡试名落孙山,其一生的落魄潦倒,也种因于他对八股文的态度。
从这年除夕他写给周白山的五古,可以充分体会出他在饥寒交迫中的苦闷与绝望:
一岁天丧予,五穷鬼活我,年长道何补,过者况已夥。未堪家多难,谋生计又左。道心挤沉闷,世眼通懡,饥摚千字肠,寒钻五内火!
更不幸的是第二年一年,父亲、长嫂和志同道合的好友孙古徐相继病殁。
父亲晚年,虽然贫困多病,但为人乐善好施,遇人急难,宁可自己典当,也要加以济助。他对赵之谦不得嫖妓和吸食鸦片的告诫,之谦也始终奉行不渝。
长嫂去世,使长兄赵烈更加消沉,除沉醉于烟霞之中,对子女几乎不闻不问。
藏书丰富的孙古徐逝世,使他们苦心搜集达五年之久的图书资料不得不半途而辍。赵之谦刊印丛书的宏愿,只好搁置一旁。
缪梓因秀水赈灾有功,先是官复原职,继升杭州府总捕同知,司乡试科场事务。当赵之谦八月中旬,埋首锁院,挥笔疾书的同时,缪梓和浙江巡抚黄宗汉,也正监临闱中。
黄宗汉颇为水道淤积漕运不通的事苦恼。他同缪梓商议,缪梓以对浙江事务的深入了解和漕运知识,建议改用以前议而未行的海运,取道上海运粮前往北京,省时省力。又自告奋勇地表示:
在上事,公任之;在下事,梓任之。
黄宗汉请旨,朝令允行。结果不出六个月,工程便告完竣。咸丰三年夏,缪梓署绍兴知府,进而补宁波知府。
咸丰三年十月,太平军刘丽川部据上海,连攻下嘉定、宝山等地,直逼松江。缪梓奉黄宗汉命赴东洨助巡抚吉尔杭阿防堵。
不久,缪梓奉檄返浙,继续办理因战争形势而改变的海运航道。咸丰四年,以助战及办理海运有功,先调升杭州知府,随又奉旨开缺以道员补用。
赵之谦大约从这时起,由缪梓的及门弟子,进而为入幕之宾。他的工作属于秘书性质,主要是书启和奏疏一类的起草工作。
公余之暇,缪梓聚集周白山、胡培系、胡澍、王晋玉、赵之谦一干幕宾,连同自己的几个儿子,讲述法律、兵事、农、工、漕运、盐策等实务。让他们互相讨论,他再以老师和上司的立场,为他们分析讲评,以培养治学治世的人才。
咸丰四年的冬天,赵之谦随幕到原属嘉兴县地的石门(崇德县),夜宿县署。县署西偏,有块一尺见方的紫色石,一人足以扛起来行走,但据传有鬼物附于石上,碰到便要为祟;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也。最近又从县东偏掘到一双瓦塔,使石门署的神话色彩更重,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只是雅好考据的赵之谦偏不信邪,更深人静的时候,秉烛来到石边,摩挲石上字迹,发现是一个经幢,为五代晋高祖石敬瑭时代旧物,虽有九百多年历史,却也未见鬼神附石的灵异。
明末清初,被推崇富民族意识,誓不仕清的吕留良(晚村),也是石门县人。赵之谦考证吕晚村事迹,却对他有不同的评价。
依赵之谦看法,吕晚村原名吕光轮,入清之后,本来是位秀才,因为八股文岁试得到劣等,才弃去秀才,以明室遗民自居,以洛闽理学号召天下,并列名张考夫、陆清献、劳麟书四大儒之中。雍正年间,因受曾静文案牵连,阖门被祸,至有吕四娘刺杀雍正皇帝故事的流传。吕晚村当年居住讲学的南阳讲堂,籍没之后犁为农田,但此际赵之谦所见,则仅为一片蔓草荒烟。
由此可见,赵之谦与幕友,不仅随缪梓探讨各种实用之学,也随幕之所至,阅读当地收藏家的珍秘藏书、古代字画、篆刻,并随时随地展开考古工作。
当缪梓以快节奏调升改署的时候,赵之谦也像旋风一般,随幕移转。咸丰五年八月,趁驻守杭州之便,又参加了乙卯科乡试,依然名落孙山。
闱场中,他与前兵部侍郎戴熙(醇士)次子戴以熙(一说为戴进卿)同号舍。戴氏一门,在书画方面极负盛名。又客嘉兴郭止亭家,得读郭氏藏书和观赏汉铜印。在篆刻方面,从前他所接触的多为浙、皖两派印谱,直接钻研汉印和封泥,不但使他大开眼界,也确定了他未来的篆刻方向。然而,妻子范敬玉的来信,却使他忧形于色。
丧偶后的赵烈,忽然弃家出走,不知去向,留下未成年的子女,孤苦无依。范敬玉这时才省悟,道光三十年重病昏迷中,觉得有人递火给她,告以“全孤寡,可亟归”;原来孤寡是指此而言。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赵烈子女接到家中,亲自照料。加上亲生子女,范敬玉的辛勤忙碌,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