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九年(一八二九)七月九日,赵之谦诞生于绍兴府城近开元寺东首的大坊口。
绍兴赵姓除了众多的人口财势之外,更出了位名垂青史的孝子。
赵之谦的七世祖赵万全,自幼父亲便远游在外。待他年纪渐长,常常为了思念父亲日夜号泣。终于得到母亲允许,外出寻父。
赵万全穿着芒鞋,攀山涉水,历尽艰辛,足迹遍行十省,到处打听父亲的踪迹。《绍兴府志》记载是,七更寒暑,终于在山西大同的一个地方,经过父亲旧日徒弟的指引,找到父亲坟墓。依赵之谦的说法,经过十九年之久,赵万全才背着父亲的骸骨,重归故里。
在墓前哭得死去活来的赵万全,启棺时有两只金蝴蝶翩翩飞入他的怀里,人们说这是孝感动天的缘故。他把亡父骨骸负归绍兴之后,庐墓三年,每日哭拜祭奠,为之形销骨立。并著《思亲录》传示后代。清廷据报,旌为孝子。
这件光荣往事,族人引以为傲,也是“二金蝶堂”堂名的由来。赵之谦成人后,一再刻“二金蝶堂”印,在边款中表述祖德,昭告后世子孙。
赵之谦少年时期,仍住在大坊口坐北朝南的深宅大院里。父亲赵松筠(守礼)中年患气喘症;这是祖传的症候,已经传了三代,热天还好,寒季必发,因此大半时日卧病在床。母亲章氏辛勤地操持家务。只是家庭情况,已渐渐不如从前。
虽然家道中落,但赵松筠除了经常告诫赵之谦长大不要嫖妓和吸食鸦片之外,对他的教育,似乎采取一种自由和放任的态度,使他尽量发展出独特的个性,与多方面的兴趣和才能。
赵之谦两岁时,已经能够执笔写字。父亲教他在那些一尺见方的地砖上,用笔蘸水来书写,随写随干,省纸省墨,练习的效果又好。据说,时日久了,有些地砖产生裂纹,看来仿佛枝桠横斜的树木,引人遐思,引发赵之谦画画的兴趣。
四岁,入里塾读书,学习章句。赵之谦记忆力和理解力比别的学童强,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常使塾师无法作答。十三岁以前,他竟能自己读完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宋五子的性理学。
他对壮烈殉国的南明忠义之士的事迹,十分留意。
张煌言(玄箸、苍水),浙江鄞县人。明亡,和邑人钱肃乐等倡议奉鲁王监国。以佥都御史监军,屡抗清兵。舟山破,鲁王入闽依郑成功,张煌言劝郑成功溯长江而上,收复失土。他先移师长江上游,攻克安徽二十余城,郑成功续攻南京,可惜兵败于镇江。鲁王卒后,煌言见事不可为,散兵隐居,卒被清兵所获。
壮烈成仁易,从容就义难。
张煌言被解至省城杭州时,总督钦敬他的节操与风骨,没有关监入狱,安排他在旅馆中居住,命人善加服侍。见面时待之以礼,景仰之情,见于言表,有意劝降。但他以事已无望,使命已了,致书总督,但求一死,以报国家。
……伏望台下,立赐取决,俾某乘风驭气,翱翔碧落,或为明神,或为厉鬼,是诚台下大有造于某也。否则某当追随首阳之后尘,不必俟炎午之生祭。
康熙三年重阳节前二日,张煌言以五十九岁盛年,像他崇仰的文天祥那样,赋绝命诗,从容就义。
从祖赵占讲述被谥为忠烈公的张煌言故事时,赵之谦年仅十三岁,听后大为感动,表情肃穆地走到从祖跟前,说出心中的景仰,情绪久久无法平伏。
另一位他所崇敬的南明义士张肯堂(载宁),松江华亭人,明熹宗天启年间的进士,授浚县知县。崇祯年间任八闽巡抚。明亡后,先后追随唐王和鲁王,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鲁王败于舟山后,张肯堂移于滃城。康熙八年九月二日城破时,张肯堂与家人共二十八人,均自缢而死,仅仅一位十八岁孙子张茂滋,奉祖命,历尽人间地狱折磨,方使得免于难,希望能为张氏保持宗祧。
张茂滋在万余言的《余生录》中,历述其祖父在忠言不被采纳,荐举人才不被采用及困守孤城,心力交瘁的景况中,门人、庶室和媳妇、孙女以死相殉的惨剧。在张肯堂旧部、幕客和门生冒死协助下,张茂滋走出一个个生死关头。他希望为那段国破家亡的历史,和在苦难危险中救助他的义行者,留下见证。
赵之谦幼时,从一篇文章中,知道张肯堂的事迹和张茂滋的《余生录》。百般搜寻却没有机会看到。由这两件事,也可以见出赵之谦少时的胸怀。
稍长之后,之谦曾在沈氏书肆中买到张煌言遗作《奇零草》残本。中年在北京见到张肯堂手札三十三通,于清初诸家笔记中,也读到些张肯堂事迹。到了晚年,他更考订张煌言年谱,请人抄录张茂滋的《余生录》,辑入他节衣缩食所刻成的《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之中,流传后世。少年心愿,晚年始得完成,他的恒心与毅力,可想而知。
在私塾中,除了经史子集这些读书人必须修习的科目外,少年赵之谦,对于琴棋书画,都有相当的兴趣,出人意料的是,像他这样想象力丰富,感情充沛的年轻人,对文人雅士欣赏、吟哦的诗,并不如何热衷,只偶尔信手涂抹几十字、几百字的诗篇。不过看来也颇有灵气,像庄重,又含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诙谐,有儒家仁厚的胸襟,但也不失老庄的洒脱和佛教超然物外的色彩。此外,也可以让人感到像儿童言语的稚拙,像通俗的俚语,但又典故重重,使人难以尽解。
他的同窗何自芸学诗的态度十分认真,按明、元、宋、唐、晋、两汉上溯《诗经》三百篇风格,一层层地摹拟钻研,对其穷年累月,苦心经营的成果极为珍爱,每次遇到人来,必定吟哦一番,以求奇文共赏。
何自芸对赵之谦那种即兴之作也能博得好评,耿耿于怀,满腹不平,而赵之谦则深感何氏苦心孤诣的成果,不过尔尔。
两位同窗由心中的不满,渐渐变成口舌之争,最后不得不请塾师作个评断。塾师为何自芸作了个富有启发性的譬喻:
汝诗譬窭人子,勤俭操作,铢积寸累,以事生产。初获十百,久而千万,历知艰难,深自护惜,不自暇逸。彼诗譬膏粱子弟,生长豪华,日用饮食,宫室妻妾,奴婢狗马,为所欲为,纵恣狼籍。朝慕游侠,夕逐浪子,弦歌未终,叱咤数起。幸货财多,非年齿与尽酣豢,挥霍无虞中落;然其乐也,人忧之矣。
塾师的话,意在勉励何自芸,但,在何自芸尚未领会话中含意,还想继续争辩的时候,赵之谦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塾师一针见血地剖析出他性格上的缺点,使他反省与警惕。只是,在他的感觉中,似乎永远无法克服这种性格上的缺点。无论写诗和画画,他了解自己的潜力和才华,却依然像教师譬喻中随意挥霍的膏粱子弟一般,为所欲为,不自爱惜。只有在篆刻方面,赵之谦觉得他已尽力而为,天资人力各居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