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艺通神事事工”,这是同治十一年春,戴望对赵之谦各类艺术造诣的总评。
但意在一展经济之才,造福人群的之谦,此际却已从繁弦密管的艺术舞台,急流勇退,开始谢幕。
如果不是知友祖荫的催促勉强,使他在篆刻艺术方面结出最后一年的丰硕果实,他的刻刀将和画笔一起束之高阁了。
同治九年的隆冬岁暮,之谦冒着严寒为友人紫珮作设色花卉四屏。
象征千秋万岁的桃实,百子千房的石榴,绵绵延延挂满一架的葫芦。
他在第四屏画着满树姿态各异的佛手上题:
不擎力士拳,且把如来臂,谭禅向天龙,又悟非一指。之谦为紫珮尊兄大人属画,同治九年十二月这四屏花卉,无论笔墨、布局和境界,都称得上他告别画坛前的力作。同月,又为友人研孙作《茶花梅花》,款题:
雪窗遣兴,为研孙尊兄。同治九年十二月,赵之谦记
这时的之谦,也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在十年的春闱作最后的一搏。这种雪窗独坐的景象,友人于跋之谦诗集时,描写得最为生动:
老赵雄强无与竞,一画一书见天性,肥皮厚肉痛刮磨,奇骨森森写孤劲。一卧马市淹朝昏,寒风萧飒吾打门,坐出新诗若枯树,霜落枝叶春含恨。
由之谦继子寿佺所述《先考叔府君行略》中,述及之谦屡试春闱不售以后的叙官过程:
乙丑会试,房考江都薛公斯来,呈荐甚力,主试者以经艺多援古书,屏勿售。挑取誊录。嗣屡试皆报罢;府君知时之不可力争也,无复有进取志。先是以国史馆誊录议叙知县。及辛未榜后,遂呈请分发江西。
由此可知,之谦于同治四年落榜后,以举人资格参加“大挑”,被选为国史馆誊录。但可能像胡澍捐官那样,因候补人多,无法占到实缺,他们无官一身轻,才得连年离京,悠游于江南。
同治七年,之谦再次潦倒春闱,行略指为“议叙知县”;但由之谦给魏锡曾和舒梅圃信中,可知名为“议叙”,实为“入赀捐官”。同治十年的第三次入试时,之谦早已对八股取士方式及考官对文体、人事的种种偏见,心灰意冷,仅以姑且一试的心情再次入场。所以未待榜发,他已开始整理北京寓所,有些书画旧作分赠友人,有些应酬作品,题上“倚装作”的字样,作永别帝乡的准备。
所谓“及辛未(按同治十年)榜后,遂呈请分发江西”,实际是捐款上兑之后,由户部“掣签”决定分发到哪一省候补,可谓身不由主。因为所分省份的巡抚官声如何,官缺多少,都影响到候补者前途,掣签不失为减少纷争的办法。
同治十年考前,之谦为鹭汀所作设色《蔷薇图》折扇,就已经开始“倚装”而作了:
鹭汀四兄大人属画,同治辛未春正月,叔弟赵之谦倚装作并记同月,捡赠松窗的《梅花》横幅,是幅无款的旧作,友人喜爱,遂补款以之谦同时捡赠友人云楣的旧作山水,是他难得一见的作品,从中可以见出他山水画的造诣,不在花卉之下,也使人对他从青年时期就停画山水,感到惋惜。其实,他时至盛年,即为了做个七品小吏而放弃书、画、篆刻及诗各类创作的发展,更是令人叹息、怅惘。
那是一幅具有高远之美的条幅,笔墨风格近似元四家中的吴镇。一叠叠高峰远瀑,近处,陡峭的巨石上面,苍松横斜,石阴藓苔密布。石壁前方,远树衬托下,几椽宁静的草舍,点出一处世外桃源。画本无款,之谦在右上角补题:
同治壬申正月,将出都门,检点旧作,分贻友朋,此帧即归云楣仁弟补壁。之谦记暮春时节,天气渐暖,继寒梅之后,杏花、桃花相继开放。之谦此次南还,因有候补官职在身,所以是以“乞假展墓”为名。对沿途的北方农村景色,也备感留恋。
推测到南京稍事停留,与好友戴望在金陵书局评诗论艺之后,遂前往沪渎,也可能前往上海西南松江府辖下的川沙,往访同年旧友沈树镛,然后取道杭州和绍兴。
在上海,他为同客此一海口都市的葵衫,绘制墨梅纨扇,上题:
葵衫仁兄同客沪上,属画墨梅。壬申四月,弟之谦记七月初六,主持爱女桂官(一称桂姑)的行聘礼,是之谦此行的一件大事。余则与友人傅以绥、新掌上虞县的王晋玉等欢聚,为他们作书画扇;却没有再动刻刀。为舒梅圃所作,以篆隶兼草法而为的《古松图》,即为孟秋的合意之作。
战后,傅以礼(节子)捐官福建。八月,其兄以绥(艾臣)知之谦行将前往江西赴任,二十余年友情,备感依依,倩之谦书联,之谦集《水经注》十六字,行书以赠。
从此时开始,之谦书画款识中,不时出现“将有江右之行”或“倚装作”的字样,显得人在杭州,心早已到了江西省城南昌。至于到南昌后,能否顺利补缺,或仅能由上宪札委一些零星差使,均在未卜之天。
中秋节前后,他为黄岩友人孙懽伯作篆书《潜夫论》四幅。惟究竟是懽伯游杭,或之谦再次前往黄岩教授书院,审定金石,则不得而知。
九月,他为王晋玉行书纨扇之外,忆及同治八年从温州同游乐清沐箫泉的往事,又作了一面描写沐箫泉胜景的山水扇。
之谦江西之行,所以迟迟未启程,推测可能在等待吏部派官文书。在漫长的等待中,友人程耀庭前来为明斋索画。
明斋是浙江第二品弈手,之谦闻名已久,却缘悭一面,这次托人求画,眼见作竟日手谈的愿望,又要落空。
之谦自幼好弈,对弈艺高超的弈手,心怀敬意。
同治二年冬,在北京和高龄一百零一岁的棋僧秋航对弈、赠诗,至今印象犹深;当时他已有撰《善弈记》的愿望,想将入清以来两百多年间三四品以上弈手生平和弈棋的造诣,写入书中。但似乎未如他撰《勇卢闲诘》般剑及屦及,如期草就。
经过几次春闱失意之后,之谦越发觉得“是非毁誉皆无准”,只有弈盘上的功夫,光明磊落,高下分明。也因此,虽然在整装待发的十月,他仍旧立刻答应为明斋画扇。
之谦这幅《石菊》,构图相当奇特,位置在左上方的石,似山非山,似岗非岗,也不是一般造景中的太湖石。石质坚实,前后分明,有如泰山压顶,下面虚空一片。右下方,和石相呼应的,是一枝独秀的硕大秋菊,在三数片墨叶衬托下,孤芳自赏地绽放着。菊花上面款署:
同治壬申十月,赵之谦倚装作
右下方则题:
明斋二兄精于弈,在吾浙居第二品,慕其名久矣。俗事倥偬,不获手谈。顷将远行,程耀庭来为君索画,复不克相见作手谈,记此以俟他日。
之谦对善于弈艺者的敬重,始终如一;好友“寒松阁”主人张鸣珂(公束),在《寒松阁谈艺录》中,记述两则之谦在江西的故事。
江西新建人勒公遂(深之),为河帅勒方锜之子,能诗,擅瘦金体书,书学戴熙、文徵明;围棋、击剑以及声色犬马无一不能。惟功名不偶,和之谦一样潦倒科场,是位明经。
邂逅于南昌之后,公遂与之谦谈论弈旨,深刻明畅,之谦大表折服,遂成好友,传为江西士林佳话。
新拜湖北巡抚彭芍庭幕中,有位善弈的钱芳圃。因慕之谦弈名,对张鸣珂表示:
行将适楚,能得一见叔则幸矣。
张鸣珂将话传达给任职江西通志局的之谦时,目空余子的之谦闻钱芳圃三字,竟遽然一惊说:“是人善弈,我不能敌也。”立刻挑灯作十余纸的长信,表达心中诚挚的仰慕。
次日,由鸣珂做东,在南昌名胜,东湖北端的曾文正公祠,宴请两位初识的弈棋高手,谈笑竟日,尽欢而散。
从这些小事,可见出性情兀傲的之谦,一旦遇到衷心佩服的人,所发出的真诚敬意。
由之谦为友人六皆所作《墨梅》、为同年练溪太守所作《岁朝图》的时间推测,他动身前往江西,可能在同治十一年的十一或十二月。
枝繁花茂的横幅墨梅,梅树前面的太湖石,画得水墨淋漓,颇有徐文长放笔横扫的万钧之势。款题:
同治壬申十月,将之江右,为六皆仁兄画此赠别。之谦另一幅与前幅画上款的“六皆”有关联的,是为同年友练溪所作的《岁朝图》。
《岁朝图》上面,有几件铜尊、铜鼎、铜瓶之类的吉金拓本,为六皆手拓,之谦挥毫在墨拓上面加绘各类绽放的花卉,把古色古香的金拓,装点得喜气洋洋,给新年带来了新的生机。上题:
同治癸酉(十二年)岁朝作,为练溪五兄太守。六皆手拓吉金,叔补画并记。
这幅画可能是之谦到南昌候差时的初作。而他到南昌的时间,推测就在画这两幅中间的冬月前后。
令之谦悲痛、感伤的是,就在这年前年后数月之内,他连丧两位知音密友。
同治十一年二月,之谦南归之前,身体羸弱多病的胡澍,驰书给叔祖胡培系,表示退隐著书的心愿;不意这就是他的绝笔。八月十四日,竟以四十八岁盛年辞世。
胡澍入京之后,像之谦一样为沈树镛考定金石,为潘祖荫编辑《唐释湛然辅行记》,很受潘氏礼遇,此外,也以医术交游公卿间。由于身后萧条,祖荫、金石友王莲生、缪梓幕中同仁王西垞为他治丧,并送胡澍灵榇及眷属还绩溪,以及出版他的遗著。
之谦与他是幕中同仁。咸丰十年暮春,杭州第一次收复后,两人在绍兴东关比邻而居,朝夕相聚。在北京先后十年岁月,埋首金石,共同游憩,情逾手足。之谦生平刻印,沈树镛、潘祖荫外,也以为胡澍、魏锡曾所刻为多。但在胡澍生命最后半年,却以补官远行,想来不无遗憾。噩耗传到杭州,之谦设灵位,焚香哭奠。
同治十二年岁朝,之谦为同年友练溪作《岁朝图》之际,正是戴望染病之时,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病,但自从梦到亡友相招前往,便自知不起,二月二十六日回归道山,年仅三十七岁。戴氏娶妻无子,家境清寒,温州友人孙诒让、海昌友人唐仁寿,出资归葬德清县。出售戴望生平藏书,用以出版他的遗著。之谦于到南昌的第三年——光绪元年,为戴望刊行《谪堂遗集》四卷,亲自作序,慰亡友于九泉之下。
此外,好友沈树镛,好与人争论书道的何绍基,也于这一年辞世。
之谦率子女仆从到达南昌,已近岁暮,待觅屋安家之后,江西各地方官吏纷纷到省城向巡抚及藩、臬两司贺岁。其中不乏浙江同乡,与之谦互相拜年话旧。待各个官厅开印办公,已经是同治十二年正月下旬。
一到候补知县官厅,才知道单是候补知县,人数就十分可观。每个人都在拉关系、找门路。补不到实缺,只求能轮委到代理知县,或短期的差事,也就心满意足。其他如候补同知(司马)、知府、道台(观察)等官厅,莫不人满为患。
在京中,只听说各部院候补司员之多,有时候到须发花白,尚补不到一差一缺。想不到大笔银子捐来的知县和府道,也是如此。
闲时,各候补官,不免交换起捐官的过程和“心得”,据说,要想捐到知县实缺,尚需白银一万多两。加捐知府,即使有门路可走,仍要两万。如果想得到厘总办、盐道之类优差,则非二三万不行。
定期前往巡署参衙的之谦,一时得不到委差,更无从实现牧民的理想,感到宦海茫茫,对于未能留在家乡从事笔砚生涯,悔恨交集。他在给友人杨杏帆信中,述说苦况:
弟到省数月,仍是闲居,薪桂米珠,支持不易。曰典曰质,囊已空,悬磬之嗟,不堪言状耳。
闻说有招考医生之举,他也恨自己不懂医道,只能白白看着:
潘中丞(按,苏州吴县人,潘霨)在百花洲考试人员,岂知所取者系医生;开局施药,弟非所学也,奈何,奈何?手此奉告,少达多穷,附之一叹而已。
至于南昌生活花费到何种程度,他在寄杭州舒梅圃信中,有比较具体的说明:
日用应酬,支持不易。赣地之柴米,较吾浙价贱,惟房租甚贵,每月须在“栏杆之数”,且室小不新,勉强可以容膝也。将来得一差使,再作迁计。
到了春夏之交,江西巡抚刘坤一(岘庄),札委之谦任《江西通志》总编辑,才使他历经大变动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
刘坤一,湖南新宁人,与王闿运为旧友。坤一以秀才从军,屡建战功;对之谦而言,这是不由进士出身,却奋斗有成的最好例子,可惜他没有刘巡抚那么幸运。
识者以为刘坤一朴讷有道气,虽在客中,也像居家一样自自然然。谈及外患内侮,时局现状,常会慷慨挥泣。他本望担任两江总督,因此对授命为江西巡抚,颇为怏怏。
他久闻之谦干才,和之谦在文史考据方面的素养,希望能把废置多年的《江西通志》顺利修成。
无奈志局事情繁重异常,待遇奇差,每月只有三十金,依旧难于维持。之谦寄简杭州,向梅圃叙述眼前的困境。
此间志书一差,弟之薪水按月仅三十金,八口之家焉能敷衍?叹命运之蹇蹇,怅宦海之茫茫,所以加捐花样一层,至今不克如愿,空拳莫奋,徒唤奈何。
“花样”,指的就是白银;“加捐花样”,可能是希望能捐到知县实缺,另一个可能是更上层楼地捐同知(司马)或知府。
捐到实缺知县、同知或知府,不但握有地方行政权,也可以超脱候补官进退维谷的窘境。
他希望梅圃能代他向旧同僚王西垞和另一位友人抑士借贷,并誓言一但有了优缺,连母带息,一并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