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八年冬天,赵之谦从温州返回杭州,途经黄岩,为孙憙刻白文“孙憙私印”一枚,款刻:
己巳冬,懽伯属,叔作
另有,未署年月的白文印“孙憙”、“孙憙之印”二方,及朱文“孙懽伯氏”、“苟全性命”、“有万憙斋”、“宋井斋”等印;推测均为同时之作。之谦两次南归,书画应酬大增,至于篆刻,除傅节子、曹籀等少数知己好友外,为孙憙刻得最多。前次黄岩之行,收入颇丰,使家族及亲友救急之需,迎刃而解,此次润例所入,自亦不薄。
同治九年的新年,在欢乐、忙碌中度过。之谦为了继子寿佺的教育,带他一起渡江前往杭州。他在给锡曾信中,谈到寿佺:
小儿随省读书,从吴蓉轩学。文理不通,远不如兄之子矣。将来学坏相,又不知能通洛学而服楚风否?果有此二者,功名不难致也。
——尺牍通十五
自己奔波半世,功名、前途陷于维谷,却又为看来不怎么成材的十九岁继子的功名操心,之谦的心境可以想见。
他为了接长女桂官到杭州后的一家人住处,积极物色可供安居的房子。希望能与在金洞桥开设鼎和当铺的好友舒梅圃分住,以便相互照应。
他命寿佺拿他的短简面见梅圃:
屋已说定一所,在宝善巷内刘公馆(刘系弟盟兄,江宁人),同住四楼二底一厢房。吾两家尽可住;惟须稍加装修,作为押租云云。房钱大约极多四五千之则。特令小儿前来告知;如要看,弟即往约,明日上午再请兄同往一看。
——尺牍通五一
寿佺此行的另一项任务,是把之谦一只走动不灵又缺了盖的怀表,送请梅圃擦油和配盖。
去年冬天从温州回来之后,之谦自知想凭瑞安、温州战功获得保举一途,已然绝望。除非明年春闱侥幸得中,否则,仅余捐官一条出路。从他写给远在福州的锡曾信中,可以见出他的苦闷:
弟之谋捐官,乃体面乞丐耳,本不足计;然不成则大可危也。今大约可成,则明年准入此中求生活矣。
而他捐官的庞大资金,就全赖笔墨收入。因此,他大量地订制善笔佳墨,准备大量装裱书画,更进一步和笔庄、装裱店结下不解之缘。
一幅折扇上面,画着灵芝岩石,既有祝贺长生不老的意味,也隐含“芝岩”二字,这是他画给笔庄老板邵芝岩的贺礼。多年来,邵氏既供应他佳楮良笔,又可以随意赊欠,待手头宽裕时,才请梅圃就近转账。
这年二月,之谦分别以北魏书和篆书,为学古斋装裱店写一牌和一额。
就墨而言,他采用胡学文造的二金蝶堂专用墨,再配以玲珑光润的端砚,两者相得益彰,成为文人墨客所艳羡的文房之宝。
此外,行年四十二岁的赵之谦,为自己精雕细琢了一方长方形的朱文小印“叔四十岁后作”,作为钤在书画上的闲章。
三月,又作篆书联:
别有狂言谢时望;
但开风气不为师。
款书:
戏集龚仪部己亥杂诗,书之门壁,聊以解嘲。同治九年春三月,叔识款中的“龚仪部”,即著作等身的仁和县学者龚自珍(定盦),龚氏于道光十七年迁官礼部,所以之谦尊称为龚仪部。
之谦另有一方白文印“但恨金石南天贫”,款刻:
定盫龚先生诗句,之谦刻之有同恨焉。
自珍卒于道光二十一年,曹籀不仅与之交游,且以自珍“畏友”自居。之谦除把自珍诗中警句题写在门壁上面,自我勉励,且刻为印章,可见景仰之深。至于仁和后学魏锡曾,也同样对龚氏的各种学术成就,用心钻研。
犹记同治元年夏天之谦避难于福州,与锡曾及另一位尊崇龚氏的仁和学者谭献(仲修、复堂),清谈竟日。谭氏雅嗜龚学,且在日记中写下“阅《定盫日记》七卷毕”的心得和感想文字。之谦竟把谭献这部分日记,抄录一本。
不仅如此,当他又病又焦虑着温州战况之际,听说谭献珍藏龚定盦集外文一百一十八篇,便连忙借来,求锡曾抄录一册,他则冒着溽暑,用珍贵的琉球纸画花卉册十二幅作为报酬。
首幅,画的便是锡曾最欣赏的梅花,画上密密麻麻写出这段抄文易画的士林佳话。
经过咸丰十一年,之谦在温州、瑞安写生《异鱼卷》,《瓯中物产卷》,为陈宝善作《瓯中草木图》四屏等坚实的写实基础上,加以他自少至长的书法与篆刻修为,使这十二幅花卉显得沉稳脱俗,也为后来的金石派绘画,留下了典范。其中哪怕一个萝卜、一棵白菜,平日常见的菜蔬,也流露出无限的诗意和生命力。
之谦在交通发达、风景秀丽、工商日渐兴盛的杭州赁屋而居,准备充足、良好的书画工具和材料,并与笔墨庄和装裱店多方结缘。门壁之上,书写着前辈学者超脱潇洒的诗句。不但刻了“叔四十岁后作”的戳记,也物色到忙得分身乏术时,代笔书画的帮手。处处可以见出他要以书画这项“终身钱”,谋求生活的安定,也用来支应捐官的各种花费。
在社交方面,他也破除了仅与几位知音好友终日在金石学术上析赏研讨的局限,经常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在仆从的簇拥下,赴筵,应酬,参加文人雅集,增加在艺坛上的声望。前面提到,仅雇用轿夫一项,每月就要花掉几张屏幅的润笔之资。
这年,著名的前辈书家何绍基(子贞)太史,作客杭州,与赵之谦几度同席。何氏坚持自己的书法理念,善骂、好辩的他,对不同理念的人视如寇仇,一再以话题对之谦挑衅。深知此老脾气的之谦,不但不撄其锋,反而说了些称赞何氏书法造诣的奉承话,使绍基没有发作的机会,免除主人和同席者的许多尴尬;对一向恃才傲物,目无卿相的之谦而言,也是一大转变。
在这种由文人遣兴式的书画创作,有意迈向专业画师的时刻,回顾一下之谦习画的途径,也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由于战乱,之谦早期绘画,很少流传。而其诗文和以后的绘画题跋中,也未见谈及绘画的启蒙师究竟是谁。
传说之谦八九岁时,家庭分炊,工匠在新灶台上墁上白灰,等待干后绘图其上。不想之谦竟捷足先登,暗中画上图画。工匠见了,也不由得加以称赞,使他受到很大的鼓励。
艺术鉴赏及理论家马国权,指之谦二十岁前后学画,受恽南田、李、徐渭、八大影响最多。此外,还有蒋南沙、张孟皋、王忘庵等,善取诸家之长,融合变化,将没骨、双钩共冶一炉。
之谦在三十六岁所画山水题跋中表示,不画山水画已有十五年之久。由语意推测,之谦二十一岁时,山水画应已相当纯熟,只因某种不为人知的缘故,中止了他在山水画方面的发展。也可以据此推测,他开始习画的年龄,可以往前推展到少年时期,而非二十岁前后。
再从他二十几岁以后的画中题记,略加统计,可以见出他确是“学无常师”,广泛地以前贤作品为效法的对象。只是如前所述,加上他的书法、篆刻笔致,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的写实基础,及鲜明的个性,于是呈现出富有金石与他自称“姜桂气”的特殊神韵。
之谦自青年至中岁,效法最多的是扬州八怪中的李(复堂、懊道人)、金农(冬心)、李方膺(虬仲、晴江)及高西堂等。之谦画中,写明效法扬州八家者,不下三十余幅,至于仿八家风格而未记明姓名者,更无计其数。八家时代去咸、同两朝未远,流传于江南、北的作品也多。另一个主要原因,八家作品具有强烈的个性,为人处世又多不谐于俗,容易引起个性同样强烈的之谦共鸣。之谦作品中,尤以仿李者为数最夥,约占仿八家的三分之二以上。
李家住兴化,是郑板桥的同乡好友。年轻时前往古北口,献画给巡狩边疆的康熙皇帝,获得赏识,交常熟大学士蒋廷锡(南沙)加以教导。做了几年宫廷画家的李,因为被人嫉妒、攻讦而罢官,其后又做过一任山东滕县知县。再次丢官后,便卖画扬州,以钓鱼、莳花、陶醉在歌楼舞榭中以终其身。
赵之谦等于兼习蒋、李师徒二人的画风。习蒋作品,约在三十一岁左右。蒋氏作品,多出于写生,曾作塞外花卉七十种,为宫廷所珍藏。折枝花和山水,工中带草,意度华贵,风神超逸,有时一幅画中,色、墨并施;之谦花卉中,不少这样的例子。廷锡对自己作品,十分矜重,因而外间极少流传。鲜艳欲滴的牡丹,姿态自然的枝叶,是台湾故宫博物院珍藏蒋廷锡花卉的局部。
之谦为萧山画家丁文蔚(英尗、蓝叔、豹卿)所作花卉册中,同时收有仿蒋廷锡和李两位前辈大师的作品。
李字学颜真卿,画以写生为主,笔法奔放,行书款识和写意的花鸟树石,配合成完美的整体。李画中布局和邓石如书法篆刻所主张的“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有些不谋而合。尤其条幅之中,密集的物象,占着画面的绝大部分,然后在上或下角的一片空白处,题诗落款,使画中疏密、巨细和黑白,相映成趣。之谦对此颇多留意。李氏的《紫藤黄鹂图》就是很好的例子。而之谦同治九年腊月的《百禄是总》和前刊为孙憙所作的《墨梅图》,均有类似的妙处。
之谦曾在同治四年春所作《珠藤》题款表示:
复堂画藤多疏,学之仅得其密。乙丑春,叔记
可见他对李艺术造诣的仰慕之情,而他对李的学习,自青年至晚岁,未曾间断。
金冬心早年以书法名重艺林,晚岁始以他那上宽下窄,隶楷相间,别创一格的书笔画江畔野梅、大宛马和佛像;以碑入画的神韵,广义来说,算得是金石画派的启蒙者之一。赵之谦对冬心的梅花和笔法古拙的佛像,颇为倾心,曾临摹过冬心古佛,又在仿冬心画梅中题:
画梅以墨和赭为之,为冬心创格也。
墨梅纨扇中盛放的寒梅,如虬的古干,则摹自金冬心的消寒画册。一片沁人的寒香,倒真能令人暑气全消。
李方膺以画梅、兰、松、竹四君子为主,之谦最感兴趣的是他那落笔劲健,布局奇特的古梅,曾屡次效法。咸丰九年为丁文蔚所作花卉册,就有一幅学李方膺的《梅花图》。
之谦同治四年六月所作十二帧花卉册中,以勾勒着色的折枝牡丹殿后,并题:
凡画没骨者,必先事勾勒而为绳墨彀率也。
但他作品中,却少见勾勒着色,花卉概以没骨为主。
由盛清时代扬州八怪,上溯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朱耷(八大山人)、石涛(道济、大涤子、苦瓜和尚)、恽寿平(南田)及王武(忘庵、勤中)等,他们笔下的花卉,多以没骨花卉为依归。作品直接间接影响到扬州八怪和近代的画家。
朱耷作品,之谦四十四岁游宦江西后始大量接触和仿效。石涛于山水、花卉均擅胜场,晚年定居扬州城北的大涤草堂,之谦接触石涛遗作,和效法扬州八怪同样方便。他学石涛花卉,用意在深入地体会画中的“铁石意”,也可以说是金石画派灵魂的所在。他在为浙江镇海诗人、画家姚燮(复庄、月波、大梅山民)所作古梅上题:
月波仁兄索余写梅,将书梅花赋其上。为摹苦瓜法作此,少存铁石意耳,然骇怪极矣,非姚复庄吾谁与语!赵之谦弦外之意,他已经把握住了石涛以书入画的神髓。之谦又于《丹桂秋艳图》条幅中题:
大涤子画意不过如是,戏拟之。叔
一株藓苔密布虬枝古干的丹桂树下,衬托着娇艳的雁来红,简单数语的行书款识,显示出之谦对石涛画意心领神会的愉悦。
常熟大师恽寿平,兼擅山水和花卉,后因好友王翚(石谷)山水画造诣不凡,表示乐见好友山水画独步当代,乃专意在花卉方面求发展。
在仿古方面,宋人的花卉纨扇、明代的文徵明、唐伯虎都是恽寿平学习的对象,尤其倾心于五代南唐的徐崇嗣。徐氏首创没骨法,于勾勒着色外,为花鸟画开辟出另一条坦途。在题材方面,徐崇嗣像祖父徐熙那样,无论一般鸟雀、昆虫、闲花野草乃至药苗,都可入画,成为野逸一派,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的说法;“黄家”,指的是蜀国院画大师黄筌。
从恽寿平所仿效的徐崇嗣的没骨菊花看来,不仅效徐氏的花卉技法,更能深深体会徐崇嗣笔墨中清新脱俗的诗境;他在画上题:
我对黄花默不语,黄华向我如有情,瘦茎叶叶带霜气,繁花片片含秋清。
拟徐崇嗣没骨华图。
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有徐崇嗣祖父徐熙花鸟数幅,但没骨法创始者徐崇嗣的没骨画,却不易见;因此,仅能从恽寿平仿、临崇嗣作品,揣摩崇嗣彩笔下的风格和境界。
广泛地效法宋、明没骨花卉之外,恽寿平进而效法自然,对花写生;对于当代画坛的偏重临摹,脱离现实的绘画风气,是一服很好的清凉剂。这也是他影响深远的重要因素。他在一幅花卉中题:
碧海珊瑚原有网,扶桑谁剪旧烧枝。
昔人无此粉本,当以造化为师。南田
之谦仿恽寿平作品不在少数,如同治四年六月的花卉册十二幅中第二幅《桃柳》就很有寿平作品的韵味。他三十一岁花卉册中,有幅仿恽寿平的菊花,上题:
南田翁丛菊图凡十馀种,变化超妙,无能规仿,偶摘数枝临其大概,冥心索意,形秽甚惭也。
前述之谦赠笔庄邵芝岩的“芝岩折扇”上,表现他对寿平内敛含蓄画风深入的体会:
恽正叔画,凡小册之一拓而大之,即以为芝岩图。磊落襟怀,崚嶒气骨,似胜前人,若丰神透逸,则谢不敏矣。同治九年八月,芝岩大兄属,叔画并识之谦仿石涛画古梅,自认既能得石涛作品的“铁石意”,并自认古拙的造型和气氛,足以令观者骇怪。学石涛法的《丹桂秋艳图》,于得心应手之余,自认为“大涤子画意不过如是”。以此和仿寿平作品题跋中,所表现的敬意和深入的体会,那种极度仰慕与谦虚语句,显见恽寿平在他心灵中的分量。
王武(勤中),江苏吴县人,是弘治、正德年间大学士王鏊的六世孙,家藏丰富,家学渊源。
王武像恽寿平一样临摹写生并重。明末清初的山水画大师王时敏评王武:
近代写生率有画院习,独勤中神韵生动,当在妙品中。
王武和恽寿平不同的是,恽寿平擅长没骨画法,王武较重于勾花点叶。之谦咸丰九年为丁文蔚所作花卉册页中,便有一幅彩、墨并用,对比强烈的花卉,即为临摹忘庵老人王武的作品。
不过,依赵之谦钻研金石、书法那种追本溯源的精神,他并不以学至明末清初为满足,要更上层楼地追求古昔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