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闰月,之谦友人琴川,因十年战乱不得安居;所幸战事稍微平服,乃卜居扬州邵伯镇东的艾陵湖上。
战后归乡,到风光优美的湖畔卜筑新宅,使之谦羡慕。他以北魏书写的贺诗中,也透露出内心的痛苦和矛盾:
我亦存蔽庐,欲归尚踟蹰,历劫未为苦,所苦囊无书,赋诗且寄情,未辨齐与吴。
俗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之谦诗中的“所苦囊无书”,所缺的究竟是书是金?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秋风渐起,转眼已近中秋,正是北雁南归的季节。他这只失群已将近漫长五年的孤雁,无论内心怎样踟蹰、矛盾,也不能不整装待发。
黄菊、雁来红和湖边绽放的芙蓉,象征着霜雪即将降临的北方景色。他以淡色绘写出秋容,上题:
写此三秋图,淡淡只数笔,是为君子交,其妙不可说。同治乙丑八月十一日,赵之谦依装作此两天前,他为沈树镛所作《桂花栗子图》,也是此期高峰之作。
以金红和绿写桂花——可能是一种花色鲜丽的“金粟花”,以墨写产于北方的栗子,是他别树一格的色与墨对比的画法。
纸不受墨,黯然作别离之容。乙丑八月九日,叔依装作,为均初一笑“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流泪到天明”;之谦却在纸不受墨的花卉中,体会出黯然离别之容。
黯然离别的是三年来朝夕相处,志同道合的好友,还有增添他艺术文化滋养的北京。此去应有归乡的喜悦,也只是小别;但多年的颠沛流离,家人亲友的生离死别,使他感觉一切都难以把握,人算总不如天算。
赵之谦大约在中秋节前后,启程还乡。中途访济南,客南京,深秋之际,返回一别五年多的绍兴。由他此行途径,推测他可能是搭乘京杭大运河的船只,而非他当年北上时所乘的洋轮。
在济南,遇到一位素未谋面的乡亲向他索书,之谦以那传自邓石如的章法,“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为作隶书五言联:
岁月有常御;
山川无改时。
款书:
三山九兄,吾越耆宿,来山左始见之,属隶楹联,即涂十字。赵之谦道经南京,之谦往访青年友人戴望(子高)。
身材颀长,神情清爽、朴实的戴望,虽仅而立之年,却已鬑鬑有须。
这位浙江德清县的秀才,曾师事包世臣和杭州诂经精舍山长俞樾。他于参加一次杭州乡试落第后,就断绝了科举之念;推测,他和之谦,可能邂逅于杭州。
戴望专注于先秦诸子和汉学,他的学术渊源,得自外祖父周中孚。不过,他那学术上的门户之见,加上倨傲的个性,遇有见解不合之人,反复辩难;所得罪的人,与之谦恐怕不相上下。
曾国藩克复南京后,设金陵书局,整理因战争而散佚、残破的古籍,聘戴氏校勘《毛诗》和《后汉书》;只是他不改其狂傲和好辩,对国藩幕僚,颇多得罪。因此有关他的蜚短流长,到处传扬。
不妄交游的戴望,对之谦的多才多艺,却潦倒不遇,从心里感到钦佩和怜惜,认为他是出非其时的麒麟。当之谦出示这年二月,从北京琉璃厂偶然以五百钱买到的明钞本《景祐六壬神定经卷》时,坐在古书堆里的戴望,眼睛为之一亮,知是失传已久的宋代杨维德等所撰文,书前有宋仁宗御制序,认为虽只残经二卷,但却十分珍贵。
戴望自愿为经作跋。
跋于同治四年十一月己卯写就,寄往绍兴。
至于之谦应许戴望为刻“谪堂”、“戴望之印”及“戴”、“子高”各印,则因病和忙,拖延了一年以后方得兑现。
之谦回到绍兴时,秋已将残。见到孤独憔悴的长女桂官、为继承亡妻范敬玉宗祧而过继的赵寿佺;他首先要率一女一子,到范氏灵厝祭拜,准备择日安葬。
同治二年春,太平军在左宗棠指挥的清军和法国军队的压迫下,退出绍兴。谁知在疮痍未复的同治四年夏,绍兴又遭受一场洪水的蹂躏,无异雪上加霜。看着百废待举的周遭,之谦痛苦而焦虑。
残破待修的宗祠、衣衫褴褛愁容满面的亲友、病逝福建尸骨下落不明的亡兄……似乎每个人,每件事,都待令他自感羞涩的行囊来解决。
在家乡,他自知像年轻时一样,在成见和敌视的目光下,将一筹莫展,告贷无门。杭州、上海等大都会,也许有机会凭他现今的名气和笔砚,解除一家之困。
在思忖筹画中,他家传的宿疾——痰喘,突然发作,卧病在床。
有关之谦本年发病情形,见于之谦同治五年十二月四日写给魏锡曾的信中:
冬至前后,颇动旧疾,而三日已愈,较去岁百四十日,下血数斗,不啻大赦矣。
——尺牍通一
在可见的资料中,并无旧疾复发的确实日期。
从他后来给友人的几封信中印证,他的咳喘病症,为四代家传,天冷必发,天热则愈。时间常在冬季;数日、数旬不等,有时病情一直拖到第二年暮春三月始愈。
再查之谦创作年表,同治四年春虽为参加礼部试而忙碌,但各类艺术创作,直到南归后,才告间断。同治五年正月,书画篆刻创作重又活跃起来。由以上迹象推断,他的长达一百四十日宿疾发作,当在九月中旬返抵绍兴不久,直至十二月中下旬始愈。
这次宿疾突发虽然猛烈又漫长,但不得不为他庆幸,若非抵家后发病,有女儿桂官服侍汤药,而于前此数年孤身在外时发病,实在不堪想象。
放眼周遭,赵之谦发现有各种微妙的变化。
城中,不少外地逃难者,口音和习惯颇不同于本地,但显然各自找寻生路,颇有落地生根的意味。
熬过战乱的人,一面历数战争期间的凄楚,也带有一种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意味;当然也把某些希望寄托在还乡者的身上,无论是“衣锦荣归”或“落魄而回”的人。
太平军对有功名、官职的人称做“清妖”,非常痛恨。因此,很多收藏之家包括之谦自己的,多已付之一炬。
以赵之谦好友傅以礼(节子)为例,咸丰十一年乱时,避难于“□唫村”,虽仍手不释卷,但故居所藏金石碑版及各种古书,尽已佚去。现在一面重新搜集,一面到之谦中表兄弟李慈铭家中借书。
另位好友,山阴秀才何澂(竟山、镜山),大概也是如此。仍旧到处寻碑拓印,可谓不改其乐。
从外地回来的人,虽然在乡里眼中值得羡慕,但各个处境不同。
同治初年捐赀为户部郎的李慈铭,至同治三年,已九次乡试落第,比之谦早一年大挑为“誊录”。同治四年夏天,以老母病重,请假返绍兴。未久纳张氏为妾。慈铭以前看不起蕺山书院山长宗稷辰(涤翁)和其门生赵之谦、周白山辈,归乡后,却做了蕺山书院的主讲。
江湜、魏锡曾,信中得知均由福建归杭州,只是锡曾有福建盐大使官职在身,恐不免要在两地间奔波;类此情形者很多,如他和胡澍,今后何尝不是要奔走于北京和家乡之间?
四年前,之谦和锡曾在福州邂逅,锡曾在贽见诗中写:
知君家住大坊口,十过君门九回首;当时镜水净无波,天涯今日成悲歌。
此后二人即结成密友。
但,锡曾真正到绍兴造访之谦,则是同治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之谦病愈之后。
之谦、锡曾同室而居,彻夜谈笑,仿佛咸丰十年胡澍逃难来绍兴时的情景。
除夕前一日,两人偕游绍兴东南十二里之遥的禹庙。雄伟壮丽的庙容,殿中一丈七尺多的禹王塑像,令人肃然起敬。但看到殿外窆石亭时,之谦不由得一阵惘然。
泛着黑光的窆石,高约一丈,上细下粗,仿佛巨大的秤锤,粗处不下二围。上方有圆孔,像钟钮,上有刻文,据说刻于三国孙吴时期。令人痛心的是,这一被认为是镇棺用的窆石(亦有人考据为碣石),在辛酉战乱期间,留下了断痕。
年初数日间,傅节子、何竟山两位好古之士,闻风而至,四位志同道合的金石迷,或竟日探讨金石,或锡曾独自搭舟前往拓碑。五云门外五里远的妙相寺,南齐石佛背上,字迹奇古,名闻江南,是锡曾此行最感兴奋的地方之一。他从沈复粲后人开的书肆中,无意间买到《隶释》和三国黄龙元年的砖砚。尤其那价值连城的砖砚,是沈复粲的遗物,之谦十七岁时跟从沈氏习金石学,就经常看到那方古砚,却从来未敢作非分之想;不意乱后年荒时,却被锡曾捷足先登,心中不免有所感慨。他为锡曾所拓齐石上作跋,也以隶书为黄龙砖砚作铭:
造专上虞王元方,山阴征士沈(复粲)所藏,劫后留此易糇粮。今归魏子登文房,廿年前事能思量,我名但志交情长,愧尔不轻去此乡。
叔作,同治丙寅
傅节子所赠善本书籍及碑版多种,也使锡曾感激不尽。
大年初七开始,锡曾暂别绍兴,独自远出。游跳山、宁波、余姚,客星山(又名陈山)及陶家堰,直到正月廿日,才行囊满满地回到之谦家中。
哪知刚一进门,猛然想起一事,立刻笑意全失,脸色大变。询问之下,始知有个印匣忘在航船上面;其中有两方连之谦也少见的邓石如印章。此乃绍兴孙氏传家之物,傅节子借来拓印,不幸却从他手中失落。之谦听了,立刻叫人准备小舟,锡曾乘小舟追到东关,总算从船上找回失宝。
在宁波,锡曾所得金石著录多种,其中有二部相同的,以及从他处所得汉代残砖、古镜碎片等,分赠傅节子,以示礼尚往来。
此行最危险的,是到跳山头,拓后汉建初年间的大吉摩崖。不但山崖险峻,并有马熊出没。起初锡曾并未在意,拓完之后,听到许多马熊伤人的往事,反而吓出一身冷汗。古代摩崖墨拓价高难求,由此可见一斑。
最难得的,莫过于抱病椎拓“汉三老碑”。
“汉三老碑”,一称“三老讳字忌日碑”,东汉建武二十八年五月刻,埋藏地下已一千八百年,咸丰二年出土。在自古禁止建碑的江南,使此碑获得“浙东第一石”的美称。
“但恨江南金石贫”,是江南金石家普遍的感叹,之谦后来曾把这七字刻成印文,以示惋惜。
锡曾把拓得后汉建初摩崖、建武三老碑,列为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兴奋地表示:
尝恨大江以南,古刻沦毁,而越中岿然存汉石二,孙吴萧齐石各一,足为山川生色。
其中齐石指妙相寺佛背字;孙吴石,当为禹陵窆石钮上铭文。
三老碑出土于余姚县客星山,曾任职于光禄寺的周世熊(清泉)园中,锡曾由宁波回程时,请余姚友人罗戟门推介前往,罗氏访客汪述庵陪同。主人把三人引至有竹石花园的别室,设榻于三老石之旁,既便于休息,也便于拓碑。一切安置妥当,主人回房,罗戟门告辞而去,不料天却下起雨来。
初春雨日,寒冷刺骨,汪述庵患了寒疾,只能在客榻上拥被而卧,偶尔出言慰问锡曾,却不能帮忙。不幸痔疮忽发的锡曾,穿着敝裘,坐在地上忍痛椎拓。主人不时带着小童送药物、食品,使他备感温馨。
锡曾细看咸丰末年被太平军取作灶石,饱经熏灼的石碑,用的是锋从中下的“椎凿法”,不同于“双刀法”那样字画整齐。刀画两边,石面崩裂有如松皮,字画也感到混淆不清。他用自己独特的方法,精工细拓,以小墨团加扑四五次,使凹陷笔画,均得清晰可辨。连拓三日,一共拓得三整幅,两幅局部。整幅分赠周世熊、汪述庵,自留其一,两幅局部,可能就留赠他友。
值得附带一提的事,此后周世熊,命碑工张文蔚拓碑,要他务必采用锡曾独门绝招。
四十余年后,有人贪利,欲将此一江南之宝三老碑,经上海运往日本。启运之前,金石派后起大师吴昌硕及上海、杭州金石书画家,不愿国宝外流,纷纷捐出书画篆刻义卖,奔走募捐,终于将三老碑抢救回来,在杭州西泠印社,建专室珍藏。
待之谦把锡曾一去十余日的丰收,与节子等共同欣赏、讨论、题跋后,于正月二十二日偕锡曾、述庵一同过钱塘江到杭州,向友人贺年。
从前之谦每到杭州,必做客于杭州老秀才曹籀(葛民)家。
年近古稀的曹籀与其忘年交赵之谦,颇有相似之处,恃才傲物,好骂,因此不能见容于乡里。
曹籀好古学,常与杭州学术界前辈交游,自称是道光年间礼部主事,仁和名学者龚自珍(定盦、巩祚)的畏友。
往往之谦造访,除了无分日夜地讨论所藏古籍或新近著作,就是请之谦以端楷抄录他的文章。这次倩抄的是龚自珍《纵难送曹生》文。文中勖勉曹籀在学术上无畏艰辛的开创精神。所依据的是龚自珍之子龚橙的手抄本。其中有些和龚自珍原刊文集稍有出入;既见于之谦录后之记,也见于光绪三十年吴昌硕之跋。而光绪三十三年学者张鸣珂(公束)之跋,写出曹籀与龚自珍及之谦和曹籀间的交谊。
之谦魏书龚自珍的文、文后之谦自记及吴昌硕、张鸣珂两则龙飞凤舞的行书跋,合成了一幅四美并具的长卷。
和温州隔江遥对的黄岩,是之谦任职温州时就一心向往的仙境。
由于大病初愈,又接到黄岩翼文书院之聘,之谦看过久别诸友之后,就重新返回绍兴,作前往黄岩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