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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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悔读斋

六朝金石和文献中,采用别字的地方颇多。之谦一面考订六朝吉金乐石,一面记录别字,考据别字来源,著成《六朝别字记》一卷。初稿于同治三年十月完成,在北京这时早已天寒地冻,之谦呵着手,拈笔为自己的新作题写书名。在好友锡曾的“缓刻”声中,他仍感到一丝欣慰。生于战乱时代的他,亲人、财富和学术著作,唯恐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一无所有。

又是岁末,在日以继夜,辛勤而近乎单调的金石审定工作中,沈树镛、胡澍及之谦、志复师徒,所能享受的最大乐趣,似乎是探听到哪位金石藏家需钱孔急,想廉价出脱全部所藏。从赵之谦同治三年岁末给魏锡曾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他们节衣缩食,疯狂抢购古物的妙事:

腊尽得“小钱李”铜像三尊,咸通间阳文造像碑亦得。虽快意而囊中空无有矣。乐安公主、秦江、王成三像为荄甫得,武容双观音像(建德元年)、乌容女残像为子重得。总计彼所藏,佳者殆尽……

所不得者,独一“程显忠”(元象二年,此像极精)。又一武平、一开皇为遂生得,共送伊钱两百余千。各家度岁,室中皆对古佛矣;可喜否?

——尺牍通二九

之谦自从妻子和两个女儿病逝家乡后,一心向佛,加以爱其造像铭文,一有机会,便大量收购古佛。

之谦信首所说的“小钱李”,是正定人,名为李宝台,家住宣武门外。盗墓取墓铭,到庙中破龛偷佛像,假造各种古钱……是个无所不为的古董贩子。他所经手的古物,不下千百件。高龄六十却仍旧无须的他,身形瘦小,动作敏捷。锡曾形容他是“枯藤老猿”,之谦说他坐在堆满古物的破屋中,倒活像石窟里的北魏造像。同治二年秋天,之谦、树镛和锡曾,是来此买碑寻宝的常客。不意同治三年腊尽,各家却有志一同地,把过年用费耗在小钱李的身上。

之谦对在北京的研究成果,自感颇为满意,信中不忘告诉锡曾说:

八分大有进境;即作书更有见地。年齿尚不老悖,或未至荒弃也。刻印亦觉更进,续稿甚精。

不过,年关岁尾,有钱买佛无钱过年的赵之谦,真可谓“人穷志短”;信末,一面向锡曾讨刻印的润例,一面请锡曾代向江湜借钱。

锡曾返闽之前,买了两块印石请之谦刻印。到了年尾之谦翻起旧账,表示其中一方已经刻好,另一方印石应归他所有,理由是“以酬腕力,想不恶也”。至于仍留福州的江湜,景况和之谦一样寒酸,他向江湜借钱,也只能算试试运气,他求锡曾:

夏间大穷,秋冬恐有过不去之势;天欲杀之,无能强也。明岁拟急归,否则客死可惜也。欲向弢叔求借钱策,信中已及之,如加一语切恳之,尤感。无所获则止,万一有获,望早汇寄。

当几位至交同好,纷纷把佛请回家中,把难得一见的碑版珍重收藏之后,赵之谦另一项工作随之开始:

之谦手札,向锡曾开列各家所购古董,说武容双观音像和乌容女残像为“子重”购得。子重姓刘,名铨福,大兴人,两世好古,收藏金石无数,并和之谦一样,尤其喜欢搜集佛像。早在锡曾入都前后,之谦就为他刻“大兴刘铨福家世守印”、“刘铨福”和“子重”等印;如今大有所获之后,势必要添新印。

胡澍对腊月所得北魏孝文帝女乐安公主造七佛像,异常珍爱,特别把书房命名为“乐安七佛之龛”,倩之谦以大字书额,并刻长方形白文印一方。

前述北魏郑道昭(僖伯、中岳先生),为山东光州刺史时,为纪念其父郑羲(谥文),先后在掖县天桂山和云峰山摩崖,刻同样的文章,分称“郑文公上、下碑”,或“郑羲上、下碑”。其中下碑石质好,下临大海,发现较晚,字迹清晰,特别值得宝爱。此碑,不但在书道史上地位极高,对赵之谦书法的影响,也难以估计。

包世臣的《艺舟双楫》,特别强调道昭对古代书体融会的贡献:

北魏体多旁出,“郑文公碑”独真正,而篆势、分韵、草情毕具其中。布白本乙瑛,措画本石鼓,与草同源,故自署曰“草篆”;不言分者,体近易见也。

又说:

郑文公季子道昭,自称中岳先生,有云峰山五言及题名十余处,字势巧妙浚丽,近南朝郄超、谢万常,疑其父墓下碑、经石峪大字、刁惠公志,出其手也。

为了“郑文公上、下碑”的珍藏,沈树镛以“郑斋”自号,并作为藏宝的斋名。“郑斋”、“郑斋金石文”、“郑斋金石”、“郑斋所藏”,大大小小,刻印甚夥。他在“郑斋金石”边款刻:

北朝书无过于荧阳郑僖伯。

均初既得云峰、天柱两山刻石全拓,乃以郑名斋,属余题额,并刻是印。同治二年十月,悲盫记除了之谦题额、刻印之外,如上文所说的,沈树镛又请远在泰州的吴熙载题额。

赵之谦的绘画,像他早期的著作、书法和篆刻一样,因战乱而散失,或付之劫火。因此,很难看到发展的全貌。

在他遗留下来的绘画中,几乎全属花卉;人物和山水,百无一二。人物画,除因韩佛生潦倒科场,终日酗酒,而作《醉魁星》图加以劝诫外,只有应时应节的钟馗像、钟馗戏鬼图和《龙威丈人像》数幅而已。

山水画虽较人物画略多,但也十分有限。

他好奇好动,所游名山胜水无数,触目所及,无处不是画稿。

从福州返回温州途中,山路险峻,风云变幻,飞鸾渡波涛汹涌,危机四伏;他赋诗连连,却未施于丹青,不能不说是件令人费解的事。直待见到他同治二年八月赠友人景初的山水画扇,才恍然大悟,此中大有原因。

近树远峰,山势回转呼应,布局简单,却有连绵不断的韵致。上题:

不画山水已十五年矣!

景初必欲画此,勉强成之,可笑甚也。甲子八月,叔临黄鹤山樵本从同治二年上推十五年,也就是说他从二十一岁起,就不再画山水画。

从文献资料看来,赵之谦十九岁与范敬玉结褵,由于家境困难,开始教馆生涯。因扶乩者罗道人的启发,对作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次年考中秀才。二十一岁始,和好友孙古徐相约,节衣缩食,计划搜集并出版古书。其年留有画梅,并题诗:

老干槎丫酒气魄,疏花圆满鹤精神,空山安用和羹手,独立苍茫揽古春。

从这几年搜集古书,继历代绝学的心志,和题画梅诗中所表现的雄浑与刚健,都无法和停止山水画发生任何联想,这件事,可能就成为永久的悬案。

不过,十五年不画山水,可能只是概略性的说法。例如,画集中有幅二十七岁那年十月摹梅道人的山水,署赠“稷芝十一丈”,前曾引刊的,为陈宝善所作《瓯江记别图》,都作于不画山水的“十五年”期间。

有幅未具年款,现存上海博物馆的《积书岩图》,是他山水画中的合意之作。远近两崖耸峙,苍松掩映,隐约见到悬壁岩穴,露出两排整齐的石板,形状类如高高堆叠的书册。山石皴法,很像黄鹤山樵王蒙。由此推测,他的山水画,多以元四家为蓝本。款署:

积书岩图。

郑盫侍郎命,赵之谦画

“郑盫”为潘祖荫的号,此画是他寓居北京期间的酬知之作。

和同治二、三年,篆刻书法的收获相比,之谦在花卉方面的创作,就微乎其微了。

二年四月廿四日,为友人润生作设色纨扇,淡雅秀润,很有扬州八怪中李的韵味。余者不过《中天五瑞》之类应时应节之作。

同治四年,篆刻骤减,画兴勃发,首先为弟子朱志复画了幅《岁朝图》,陶瓶中,插着牡丹、梅花一类花卉,充满富贵吉祥的气氛,可能也为二月间赴礼部试讨个吉利。

试期过后,也订了不少画约和创作的计划。战后的首次归里,是件令他又兴奋又紧张的大事,准备、筹划;无奈阮囊羞涩,尚未近乡,却已有些“情怯”的意味。

会试前的举人复试,使之谦想起刚进京时,在漫天风沙中所参加的复试,他曾经写信向锡曾抱怨。不过,那次的恩科会试,不知何故,他并未入试。又到了风沙时起的烦人季节。来京的各省举人,互相拜会,探讨近年的试题,交换所得刊印的范卷。胡澍也积极准备闱中一搏,因此,和之谦反倒较少见面。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次进入密如蜂巢般的号舍,最后一场出场时,已近二月下旬。赵之谦长嘘一口气,仿佛重新恢复了读书人的尊严。

自古士为四民之首,以其知书、达礼、有创见,又有经济之才,可以造福人群。视八股文如鸦片一般的之谦,觉得那是百无一用却足以消靡士气的麻醉品。尤其当他进入缪梓幕中,讨论各种实用之学和治世之道,更加深了这种感受。

二十五岁,他首次乡试落第的次年,曾赋答友人王晋玉(瓒公)《问学》六首,此际诗稿尚存的仅余一首:

……识字务觅举,八比且称文,如妆复如戏,鼓掌遂摇唇。其幸自获选,否亦潦倒均,千百约师弟,一再误子孙。奄然死牖下,六十竟不闻,英雄入彀中,祸甚于坑焚;地下秦祖龙,游魂来笑人。

考完三场后,之谦把八股文抛诸脑后,首先偿还画债;能否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得看天命,但,可观的润金,对重整残破的家园,不无小补。

三月,作设色花卉四幅。首幅牡丹,题:

富贵昌,宜侯王。

次幅篆书“紫绶”二字,记:

复堂画藤多疏,学之仅得其密。乙丑春,叔记事实上,之谦所绘长幅花卉,布局多密,款识则多在左上角或右下角空白处,应于他书法的“计白当黑”,“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的结体、章法有关。

第三幅,《芭蕉老少年》。开花的芭蕉,入秋后叶子由绿转赤的雁来红,中间一块斜斜的,玲珑透空的太湖石。水墨淋漓的湖石,手法上也颇类徐文长。上题:

天浆神酒,永享年寿。

最后一幅芙蓉芦花,都是秋冬景物;年高德劭的象征。款:

风行草偃,拒霜敢战。

同治乙丑三月,为鹤缘仁兄作此四帧,拟苦李(按,李号)法。之谦记四幅画完,之谦命志复并悬于壁间,细加打量:

侯王的富贵和权势、神仙般的红颜永驻、耐霜化俗的道德修为、人世间的幸福荣华,可算全部集于一身;到底是真实?是善颂善祷?还是在编织一场春梦?他不禁又想到《红楼梦》中的种种情节。

此外,在等待放榜期间,又为雅林画《菊花灵芝》折扇,为瘦梅篆书五言联,为沈树镛新藏古本《隶续》书眉。这部书,原为绍兴梁文定所有,文定孙梁念培,是之谦已故的授琴老师,文定曾孙梁之望,是他师侍沈赤时的同学。之谦青年时期常往梁府走动,所见古碑古迹无数。咸丰十一年绍兴经战乱之后,恐怕一切都无从闻问了。想不到此书却由故乡散失,流入北京,三年秋为树镛所得。是缘分还是残酷的讽刺?赵之谦在《隶续》跋中,写出不胜今昔的惆怅。

四月十五日,会试榜发,历经五年的颠沛流离,之谦得到的是失望和空虚。

事后得知,房考官扬州江都县薛斯来,看到之谦朱卷,十分欣赏,大力推荐。但主考官说“经艺多援古书”,坚决摒弃。

又是文体之争;咸丰九年乡试,扬州甘泉县主试汪承元,对他试艺赞赏不置,欲取为解元,结果却以“首艺简古”,被考官们抑置第三。岂知春闱之中,再次遭到同样的议论。

和之谦同样陷于沮丧失望的胡澍,援例捐银为内阁中书;不过因为资浅,空有官衔未得实授,只好先请假回绩溪,探望族人。当他劝之谦同样纳赀,捐个一官半职,之谦表示手头拮据,恐难如愿。

退而求其次,之谦请同乡京官出具印结,向礼部呈请参加举人大挑。经过谘送吏部堂官验看相貌、气宇、应对等,合格之后,再请旨派亲王、贝勒等亲贵公开挑选。之谦以书法工整,文史素养深厚,取为国史馆誊录。

在潦倒科场的激愤中,使之谦想起他以北魏体为潘祖荫写的堂额:

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

语出隋开皇年间员外散骑侍郎崔儦;崔儦年轻时以读书为务,恃才傲物,在门上大书这十二个字。潘祖荫则请之谦书额,以激励后生努力向学。

之谦自幼博览群书,手不释卷,结果却为他口中所说“几篇烂八股”埋没,无法一展济世之才,实在是一种讽刺。因此,他自题一额,把寓中书斋命名为“悔读斋”。

赵之谦在炎炎夏日的许多画作中,以六月所画的十二帧花卉册,最为可观;继咸丰十一年七月在温州为陈宝善画《瓯中草木图》四屏后,为新的高峰。

《瓯中草木图》和三月为鹤缘所作仿李花卉,采取他惯用的狭长条幅,上下稍留空隙,余者花繁叶茂,湖石、枝干,充塞其间,形成“密处不使透风”的对比效果。但,这十二幅花卉册,画幅接近方形,笔墨轻灵,以疏淡雅洁取胜。金石派后起之秀的齐白石,自述中称是“红花墨叶”法的开创者。不过,之谦此册已多采红花墨叶画法,或墨花彩叶的赋色方式。可见此法并非白石首创。

此外,所画花草,如桃柳、芍药、牡丹、萱草、白菜及胡萝卜、荷花等,都是北方常见之物。最后的折枝牡丹,采取和前十一帧没骨法相异的勾勒着色。从题记中,可以看出他改变画坛观念的苦心:

同治乙丑六月,赵之谦叔画于都门寓庐之悔读斋又记:

凡画没骨者,必先事勾勒,所为绳墨彀率也。近数十年,画家务趋便宜,遂令贵耳贱目者,见勾勒本必指为俗工;甚异事也。成十二帧,终之以此。并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