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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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承先启后

前面曾经引录之谦写给友人的信:

三十前后,自觉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

因此,不妨把他“三十前后”,作为艺术发展的反省期,和新艺术风格的酝酿期。

三十三岁所著《章安杂说》,是艺术理论的成熟期。何以直待三十四岁到福州,三十五岁到北京才开始实践?也可以在《章安杂说》中获得答案:

去古远,石刻传者无几,晋、齐、梁尤少。宋则仅爨龙颜碑,北齐、北魏石刻尚有,余所见无过张猛龙碑,次则杨大眼、魏灵藏两造像。石门颂纵宕,则欧、堵祖□也。

——则一

换句话说,碑版造像资料缺乏的南方,限制了他的发展。旅居福州半年,魏锡曾的收藏和识见,弥补了一部分缺憾。北京之旅,使他如入宝山。

环境安定,生活虽不富裕,但研究经费有沈树镛和潘祖荫赞助。藏家如沈、潘二氏,温元长、刘铨福等尽出收藏。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赵之谦艺术史士承先启后的地位。

谈到影响赵之谦书法发展的种种因素,有时会忽略魏锡曾;其实之谦藉重锡曾的地方很多。

锡曾收藏的碑帖,是两人日夕鉴赏讨论的对象。锡曾对之谦作品,无保留地“铁口直断”,以及他别有见地的书论,对之谦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魏锡曾的《书学绪闻》,旨在指导自童子至弱冠握管、选帖、作字的各种要领,有些论点,和包世臣大同小异。他谆谆告诫学习者:

所习不论何种,总以点画周至,起讫分明,向背有情,空白整洁为佳。

这虽是锡曾启蒙之论,却也说到了之谦的痛处。他在信中向锡曾坦承:

前兄论书数则却未见,近日所见大进,能草数条,亦当录之。

弟此时始悟道自家作书大病五字,曰:“起讫不干净。”此事他人不能知者,兄或更有指摘,万望多告我。若除此病,则其中神妙处,有邓、包诸君不能到者,有自家不及知者,此天七人三之弊,不知何年方为五位相得也。

——尺牍通十六

之谦自认他的字是七分天分,三分人力;只有篆刻天分和人力五五相当。

他进一步指邓为,天四人六;世臣,天三人七;熙载则是,天一人九。这封信,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其一,显示之谦在书法方面自我期许之高;其二,之谦有时故意以这些话,激起锡曾的争辩。

每当之谦高论自己的天分,预期书画篆刻的成就时,锡曾这位畏友兼诤友,总不免泼之谦冷水,煞煞他的傲气。想不到这次锡曾回信中,完全未提他的字起讫是否干净,未来造诣能否超邓越包,到达连自己都不知有多高妙的地步。至于谁是天几、人几,锡曾信中也未予置评。只告诉他几则补访碑录中漏记的碑名。之谦请他寄来的论书数条,也并未附入。

锡曾这种平平淡淡的反映,使性情急躁的之谦,有点心虚;他不怕挑起争论,而怕如石沉大海般的淡漠。因此复信中,就带点重挑话题的意味:

论书数条必求见示,虽异无害;所定天人数目亦未合。至论书必以书家为准,未免狃成见。

——尺牍则二六

类似情形,在两人通讯、之谦篆刻款识中,屡见不鲜。争论当中,有些意见为之谦采纳,有的之谦依旧坚持己见,只是在绘画方面,他们似乎很少争辩。

同治三年初,之谦在给魏锡曾信中,对时局看法仍不乐观,他沮丧地表示:

忽已改岁,群以为上元甲子,必有一番好气象,然旅人苦况,竟是不动不变……

二月下旬杭州收复,同时也传来绍兴和杭州劫后的种种悲惨讯息。

四月二十七日,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去世,年五十一岁。六月十六日,曾国荃率湘军攻破南京。李秀成携幼主逃出南京。太平军余部分散各地,有的进入福建漳州、武平、汀川等地。

大约同治三年夏,之谦收到张少原(锡曾妻舅)转的锡曾福州来信。未谈福州局势安危,却对他已刻三卷的《补寰宇访碑录》,提议缓出,切勿急于付刷。之谦忍受不住,立刻在回信中,为自己辩护:

君言从缓者,亦患搜不得尽。然止能就见在论,盖刻刻虚心,后来必至一字无有。……且过此以往,天下虽大,未必有人肯为我刻书。穷厄极处,犹恐一旦沟壑,读书三十年,既不能弋取科第,复不能弋自求表见;为天地虚生此人,无伤也;为父母虚生此身,大不孝也。

——尺牍通十六

紧要话说完,之谦幽默感大发,开始在信中消遣锡曾;他知道锡曾对他所藏《金石萃编刊误》很感兴趣,便欲擒故纵地说:

所云弟处拓本,去岁不甚窘,即有卖意。今年窘极,转不肯卖。有能以朱提赠我者,与之;全与半,视财多少。

接着又把心态自我剖析一番:

其心甚鄙,其气度则宽也。

最后,他的话题,转到几位金石好友的不幸遭遇:

而此间谣传江西有事,闽近界亦有事,心甚急;万望详示我,幸甚幸甚。……去年均老丧一子,兄丧母且丧二子。潘伯寅无子女,弟剩一女,荄老家中耗恶,闻仅存一子一妇一弟而已。次子尚在通州,穷已入骨,此皆金石家恶报,慎之慎之!

魏锡曾原有四子,第四子早殇,次子和三子,一前一后过继给堂兄魏锡庚。同治二年,不幸双双早殇,仅长子本仁(性之),随侍福州,所以之谦信中,对锡曾家门不幸,表示哀挽。

当赵之谦为福建局势忧心,惦念在福建的亲友安危时,收到锡曾另一封来信,随即作了简短的回复:

稼老仁兄大孝:得书并事略一册;以谦为能文章,令撰次两节母苦行,谦不敢辞。惟文章竟亦无可自信者,名位又不克副,徒使眼中人指谬妄耳。文成当写以寄,藏之家以示君后嗣子孙可也。哀毁非孝,惟谨慎,不具。谦顿首——尺牍通四八同治二年八月,魏锡曾到北京之初,就求之谦为他刻“鹤庐”号印,并请为母作传。之谦九月刻章,作传的事却暂搁一边。

同治二年底,锡曾回到福州丁生母忧。于三年春天三月,为继母和生母各写一篇洋洋洒洒的事略,目的在请当代名人为亡母作传,以垂范后世。所以之谦收到恳请的信函和传略后,谦称自己对文章没有自信,名位不高,写了说不定被人指为“谬妄”;不过,倒也不便推辞。

锡曾一般著作求教之谦,之谦评得率真,改正处也很多。曾有一序,之谦大加“削正”之后,索性在回信中告诉锡曾,所作序修改已有多处,如果怕不能接受,干脆就不要开封,丢到一边算了。

锡曾这两篇亡母事略,除了写两位母亲如何守节之外,把历代先人和子孙亲友姓名,一一罗列进去,把两位母亲生平所经婚丧喜庆,种种操劳筹划,详加记述,使之谦看了,可能觉得无从下笔。

之谦曾在信中告诉锡曾:

弟凡说出者必做到,否则即自说前言之非,久而改之有不可也。

——尺牍通三八

但唯独为两位魏伯母作传,虽然勉强答应,却采“拖”字诀达二十年之久,变成他终身的遗憾:

事情不顺,心情恶劣,“先传”尚未下手,但绝不会再缓,求勿罪——同治三年秋,他在信中告诉锡曾。

“双节传”,已经写好;但尚未誊录,一春一夏都在忙,等十月后再抄录寄上——同治五年,已整整拖过了两年。

人在杭州,卖画太忙,“先节家传”,必交令子性之带回,绝不耽误,即使抱病也会写好,弗敢缓也——同治九年。

光阴似箭,两篇文章,转眼拖过六年。接着,为了取信锡曾,也开始发下重誓:

约写先传及一切前后复信,不料至十月初三晚间发病……现在奄卧床褥不能动……先传竟不及书交性之;盖由懒于正书,故两位伯母在天之灵,怒其无道而罚以儆之欤?然病稍愈即当书之……如有食言,天雷殛之或竟病死,则非我所敢知矣。

——尺牍通十八

光绪七年,满头飞霜的赵之谦做令于江西奉新县,接魏性之来信,得老友锡曾噩耗,无限懊悔,在回信中写:

尊甫在日,嘱撰先传,已脱稿而未改定,二十年不写寄,是弟大罪。冷铜(案,指县令铜印)在手竟不能伏案理旧业,今冬必写一份焚之,以慰九泉。

——尺牍二三

至于大雪覆盖奉新破旧的县衙之际,之谦是否实践前诺,以蝇头端楷写就魏氏双节妇传,焚寄九泉,由于文献不足,不得而知。

同治三年,恼人的酷暑虽将结束,之谦情绪恶劣却到达极点。沈树镛丧偶,终日垂头丧气,无心于考据工作。之谦旧仆,可能是随他由福州经温州一起进京的张彬,受不了别人的引诱,竟窃取之谦箧中余物逃去。现在虽已正式把他逐出家门,但于事已经无补。整日看之谦不是叹气就是发怒的朱志复,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魏锡曾也连月音讯杳然。传来的却是长兄赵烈在漳州龙溪县钱荣堂大令署中逝世的噩耗。钱令是之谦表兄,与之谦又是同年举人,却少有往来。

岑寂烦闷中,之谦写信给锡曾倾述心中的苦闷,又说起各家不幸的遭遇。

关于时刻难忘的补访碑录,他说:

已垂成;八月间可刷,秋尽冬初当可寄一二部来。

不过,因锡曾一再指责他搜访不够完备,应录者未录进书中,所以他也不忘调侃锡曾:

未知续有所见否?补后应再补,请兄任之。

又加注:

此矛盾语,作笔误观可也。

最后,之谦又自我怨叹:

以致三月余,一事无成,可怜!

——尺牍通三〇

倾诉苦闷的信刚刚寄出,就收到锡曾来信。信中仍旧抱怨学问乃千秋事业,出书不该太快,之谦只好再次辩解:

刻书之速,实因难民做怕,勿怒。盖弟为未竟业忽至全去者,已屡矣。

谈到家人遭遇,之谦可说是一字一泪:

又,潘生良骏,难后尚无恙,然无书来。且不得家书一字。有传弟家伯叔辈无存者,兄弟辈半困于鸦片,半死于饿。族中两弟皆诸生,一被戕,一乞食死道旁。族叔庶常君亦殁。以考试得功名者,仅弟一人。疑远祖坟陇必遭贼发掘,不然何以一衰至此!

欲归省视,人言归则必死;死本不惧,然家兄殁后,先人宗祧所系,在弟一人,不敢不惧。

以为惧否乎?不惧否乎?

——尺牍通二六

这封信的末尾,之谦告诉锡曾一件寻觅绝版碑拓的鲜事:

隶书“戚伯著碑”,东汉建和三年所立,沈树镛和赵之谦仅闻碑名,未见碑拓。

传说,普天之下,只有一本,藏者就在咫尺的北京城中,恐怕也算是机缘凑巧。

当他们把藏家姓氏、地址都访得一清二楚的时候,以为只待看货色、谈价款,便可成交珍藏。然而藏碑家却先一步托人往访沈树镛。

原来,藏碑者听说沈氏为松江(川沙)世家,家道富裕,金石收藏甲于一方,且为咸丰九年举人,想和树镛结秦晋之好。如果丧偶未久的沈树镛,愿娶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为继室,则碑和人俱归沈氏。

树镛虽欲一睹“戚伯著碑”的庐山面目,却觉得以娶其女为先决条件,有些匪夷所思。

从后来树镛娶苏州金石家吴大澂之妹为继室来看,“门当户对”也是他重要的考虑。大澂字愙斋,光绪年间,历任至湖南巡抚。

也有人问之谦,假如藏碑者以同样条件许之谦,不知他意向如何。

二年来,一直以独自外出求职,致妻女病逝绍兴而自责,因此他不欲再娶正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函告锡曾:

弟又誓不续弦,且贫,非彼所愿。

对于他们始终缘悭一面的“戚伯著碑”,之谦幽默地自解:

此碑不到眼。碑自不幸,非我等罪。

——尺牍通二六

唯据见过此碑的友人,事后告诉之谦,此碑于宋嘉祐年间,出土于安徽宿县,原碑久已遗佚,传世拓本皆非真本,书法不佳,连行、字都不可计,碑额上面仅存“之碑”二字,实在不值得他和沈树镛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