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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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鹊壶奇谭

年后的数日闲暇中,之谦忽然想起两件事,一件是曾寄数方印章给温州钱式,一件是想和吴熙载结为艺友,以便互相切磋,已托人带重礼到泰州;但二者均无回音,使他感到纳闷,只好去信福州,向魏锡曾幽怨地诉说一番:

……忽已改岁,群以为上元甲子,必有一番好气象。然旅人苦况,竟是不动不变,且恐再住一年,将有万过不去者。本无可敝可尽之物,宜其愧色日加。幸天鉴其衷,故先降酷祸去彼不下纴者,然亦竟不能归;所谓弃天,殆其今矣。

次行有书来否,实不解其何以赖于作字如此。

——尺牍通十七

对于钱式,之谦无时不在关怀,希望得到他平安无事,勤奋进步的讯息。

上年冬,除了请锡曾带往福州转寄钱式的“福德长寿”印,又刻“钱式次行”、“钱式之印”、“钱式”等印。

犹记同治元年十月,之谦离温州前,钱式自作“子谷”印,款刻:

余别号子谷,赵益甫师所命也。师授余篆学无所隐,但恐朽木不可雕,有负厚望耳。

这事,使之谦极为感动,想来犹在目前。之谦恨不得航向波涛滚滚的温江,重临永嘉古城,看视爱徒和好友陈宝善。

但,这株好友钱松的孤根,尽管心志坚定,身体却因战乱摧残而羸弱。从之谦同治三年腊月给锡曾信中(尺牍通二九)看,师生似乎尚有联络。但同治四年,年仅二十二岁的钱式,便熄灭了生命之火。

给锡曾的同一封信中,之谦提到了吴熙载:

窃谓吾辈得知己难,岂知古人得知己更难;如兄者,庶足当知己之一矣。吴让翁见过否?弟由缪芷汀寄一函与之,并以《文殊经》为赠,此人即非古人知己,惟不至见逐耳。于弟则必有引之为友者,有嫉之如仇者,此意惟兄可言,必不执古人视君如无物之论也。

——尺牍通十七

之谦对他心仪已久的书画篆刻家吴熙载,态度上的转变,是颇值得玩味的事。

就书法篆刻而言,邓石如力学秦篆、汉碑和汉印。熙载与之谦,又均受石如书法和篆刻的影响;只是之谦入京前就致力于浙、皖融合,上追秦玺和汉印,又旁及六朝隋唐宋元印法,入京后直接追求“印从书出”和“印外求印”的境界。

熙载则忠实于邓石如的书、印风格,并稍涉浙派的陈鸿寿、赵之琛印法。

十年前,之谦仅见过熙载一两方图章,就私下把他引为篆刻艺术上的同调。他曾刻于边款:

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

同治二年秋,见过锡曾所辑《吴让之印稿》,了解熙载治印风貌,又听锡曾述说吴氏对浙派的见解及对之谦的印评,他觉得这位性情孤僻的印人,并非想象中的知音和同调。之谦在印稿序文中,详细分析熙载篆刻渊源、长处,和近年因对浙派传统误解而产生的偏颇,并评熙载印为“能品”。

同治二年冬,锡曾将由北京返福州,之谦刻“巨鹿魏氏”印赠行。款中也提到熙载:

老辈风流忽衰歇,雕虫不为小技绝,浙皖两宗可数人,丁黄邓蒋巴胡陈(曼生)。扬州尚有吴熙载,独客南中年老大……

此时,他对熙载仍相当尊重,列为皖宗传人。

而同治三年初给锡曾的这封信中,则开始对吴氏拒他的友谊于千里之外,表示不以为然。

稍晚,之谦又在给锡曾信中,提起赠《文殊经》事,对熙载,口气上更加不同:

门下士冯灿捐小官,候补泰州,荐吴让之教书,让老昏愦,竟无回音。去岁送一纸《文殊经》,亦不言已否收到,奇极。

——尺牍通二六

这种不耐的口吻,使人联想到他在温州时,寄多方印章给锡曾,却如石沉大海,久无回音时的下笔开骂情景;只是仍强行压抑,未使爆发而已。

另封信中,对熙载这位神交而未谋面的朋友的不满,可算是“溢于言表”:

吴让老书“郑斋”(按,为沈树镛藏郑羲上下碑之室书额)两字颇好;如今作八分,恐未必有此。此公今日实鲁灵光,论理应刻一印赠之;然此公于印,实知一不知二者,非弟所信。《续印稿》以印存人,而不及此公,其中有深意也。

——尺牍通十六

吴熙载卒于同治九年,享年七十有二。

之谦与他的情谊,似有缘又似无缘。熙载在世时,二人往来情形,真有点像俗语说的:“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离。”不过,熙载辞世的次年,浙江平湖收藏家葛昌楹,拓印二人篆刻精品,辑成《吴赵印存》飨世,集皖、浙两派传人作品于一帙;也算世事难料吧。

一般说来,熙载、之谦二人性情,均颇孤傲,也许是难于相处的原因;但二人对魏锡曾,又都极为友善。同治二年七月,锡曾初访泰州,熙载为刻“鉴古堂”长形白文印,边款语气,谦虚和婉:

让之今年六十有五,目力昏耗,已近于瞽,竟以刻印,无为老苦。稼翁一笑,弃之如土。癸亥立秋日记。

同年冬,锡曾自北京南下,复经泰州,熙载又为刻“魏稼孙鉴赏金石文字”白文长方形印,款:

同治二年十二月,稼孙将之闽,作此志别。让之然而为之谦所刻“二金蝶堂”白文印,仅款:

叔先生削正。让之六十五岁

寥寥数字而已。

尺牍通二六,之谦向锡曾诉说弟子冯灿,候补泰州,推荐从熙载学书未得回音之余,附带告诉锡曾一件小事:

新交有祁季闻一人(之),然外官习气甚重,非佳友。

所谓“外官习气”,大概不脱遇事敷衍推拖,对上逢迎,对下作威作福之类官场常态。

祁季闻,高平县人,刚自泺州调回京师。结交这样一位友人,不值得函告千里外丁忧的锡曾。但他却引发之谦费时五载,完成《勇卢闲诘》——一本专门研究鼻烟的冷门著作。

提起这位“非佳友”的友人,和赵之谦却有相同的嗜好。

之谦在父亲的教导下,以长兄赵烈为戒,养成不吸鸦片、不赌博、不狎妓的良好习惯,琴棋书画篆刻之外,仅对鼻烟情有独钟。

在福州时,锡曾的岳父讲究此道,所以当锡曾委托他作文、刻印、校书或考定金石之际,他主要的要求,就是让锡曾从岳家讨些鼻烟,且多多益善,用以提神醒脑。

巧的是祁季闻亦好此道,谈起鼻烟来历、品味和保存,乃至鼻烟壶的材质,滔滔不绝,使之谦大为倾心。

有时,祁氏偕之谦走访著名的藏家,各种鼻烟、烟壶,包装鼻烟的蜡质,真是奇珍罗列,任君品尝和观赏。其中甚至有乾隆元年鼻烟,已呈绀碧色,看来珍贵无比。之谦闻了闻,发现味如墙壁的灰土,吸之入鼻,也是索然无味。之谦说:

太羹元酒,复见于今日!

主人和季闻听了齐声大笑,季闻说:

此所谓,中无所有,独以老见尊者也。

闲谈中,季闻慨叹,如今鼻烟已成普遍嗜好,从帝王士大夫到贩夫走卒,莫不以此提神,却人人不求甚解,连士大夫也对此事懵然无知,实在可惜。

一向充满了好奇心,认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之谦,被季闻的话,激起了好奇心和好胜心,回寓后,就他对鼻烟见闻,写了篇数百字的文章,使季闻颇为叹服,以鼻烟一斤为赠,希望之谦能完成一本前所未有的著作。

之谦好奇心重,明察秋毫的个性,友人几乎尽知,因此有人特别讲了段故事,劝他改改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

从前有一人,像他一样,凡事留意,体察入微。每有访客临门,衣冠鞋袜,言语表情,都要看个清楚。

某月初一,外出访友,见座中一人手持瓷壶,壶上画着一只喜鹊,跃然欲活,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天后,在友人家又巧遇那位座客,手中仍然提着精致的瓷壶;奇怪的是壶上的喜鹊,变成了五只,与日数相符,简直和上海来的月份牌,有同样的功能。

好奇心起,此人向座客借壶细看。又问了座客姓名地址,表示很想交个朋友。

后经几度观察,壶上鹊数和日期,始终一致,若合符节。事过半载,二人友情益浓,他就很不见外地称羡:

君此壶,奇宝也。

看来一派斯文的壶主,答得也很谦虚:

家世相传,莫名其故。

看来此人对传家宝物,既一无所知,也不一定会很珍视。此人慢慢吐露出愿重金求让的心意。

经过一议再议,终于讲好让价;但,好事多磨,交货日期又数次延宕。直到月底,才银货两讫。这位好奇之士,数数壶上鹊数,恰好三十只,喜不自胜地等待次日一觉醒来,众鹊飞尽,一鹊独占高枝的奇景。

月朔晨起,只见瓷壶上面,仍是黑鸦鸦地三十只鹊,一只未少。耐心等到初二,依然如故,不得不找原主理论;但卖主却汹汹逼人,表示货物出门,概不退换。好奇者求宝不得,理论不过,只好自认晦气。闻者认为:

此君违俗,不务穷理,遂自取侮!

据知内情者告知,瓷壶从一鹊至三十鹊,共有三十一把,壶主将重复的一把三十鹊壶重金售出;只怪此人过分好奇,以致“愿者上钩”,自作肥羊。

弄不清故事真假的赵之谦,某次逛庙,竟在古董摊上见到两把鹊壶,分别为四鹊、十二鹊各有一把。想到这则警世性故事,虽不尽信,似乎也不可不信。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谦一方面表示“闻者足戒,姑记之”,一方面仍以“一名一物,不安无知”、“一物不知,儒者以为耻”的精神,继续他对鼻烟的探究。在接着的四五年岁月,不时和祁季闻,出入藏鼻烟和鼻烟壶之家,品味、比较,也到肆市中找寻各种古董烟壶,遍翻文献,找出鼻烟产地,制作秘诀,输入中国的时间、路线和朝野对此物的规定和态度,都在考据之列。

他的初步结论是,鸦片为害人心世道,残害身体,为法所禁,鼻烟则不然:

鼻烟入中土最先,行世稍后,于物不为害,于法不设禁,且珍异之,岁时典礼,入备班锡……

原来,对鸦片一向深恶痛绝,认为足可亡种亡国的赵之谦,觉得鼻烟对瘾君子,是无害的代用品,所著看似闲书的《勇卢闲诘》,或有助于世道人心的改善。

同治三年,是之谦著作丰收的一年。一面访问和讨论,一面着墨的《勇卢闲诘》进展得颇为顺利。《六朝别字记》渐趋完成。辑录多年的《补寰宇访碑录》,终于发行面世,不能不说是一大喜讯。但欢欣鼓舞中,也有无限的感伤。

当年孙星衍著《寰宇访碑录》,费时二十年。之谦算算自己著录此书,前后竟也花去漫长的十九年。不过所录的五卷碑数,仅有一千八百二十几则;只约孙氏所录的四分之一左右。

先后指导、协助,和出示所藏碑版,供他研究与抄录的人很多;其中有的健在,有的却已远离人寰。编、采的速度也不慢,可惜中经战乱,屡辑屡失,屡失屡辑,总算有了现在的规模。

到北京后所遭遇到的最大挫折,是上年秋天,山西太谷友人温元长的猝逝。

温元长任职刑部,收藏碑版异常丰富,尽量取出供之谦校录。据温元长说,其家乡驿路旁的石崖,举目所见,都是摩崖造像。其中有一篆书摩崖,极其古老,字迹虽已磨灭大半,隐约可见“皇帝”二字,推测可能是秦代刻石。到处访碑的之谦,一向不以见到拓本为满足,他主张碑碣摩崖,最好能找到原石,四面八方细心观看,有时会在碑阴或为草木泥土掩埋的地方,发现碑文以外的记载或年代。听温元长的话,恨不得能前往是乡,观察椎拓;但这一切希望,均随元长逝世而幻灭。

在痛失良友的悲叹中,之谦唯恐又像前几次那样,多年辛劳,弃于一旦。

赶紧刻版印刷?或暂时中辍?成了他心中的矛盾。

朋友的看法也很不同:魏锡曾不仅在福州来信,表示反对马上刻版印刷,入京后更为此事和之谦争得面红耳赤。

他是位求全心切的著录家,自己也正编辑《访碑录》,他觉得与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相较,之谦的补录,真是小巫见大巫,离完成尚早,不宜贸然付梓。锡曾并随手拈出几则之谦补录中缺漏的碑名,表示所见不差。

但,沈树镛却持相反的看法:

孙星衍身当乾、嘉盛世,为金石学昌盛时代,出土吉金乐石,日有见闻,收集比较容易。之谦生于战乱时代,内忧外患交集下,许多珍贵文物大量毁损流失。多少藏家或著录家,辗转沟壑,颠沛流离。即以之谦为例,屡辑屡失,若不及早付梓,以广流传,他日或竟后悔不及。

树镛对著录的价值,异常重视。他认为宋元明以来,多少碑、碣及拓本,早已失传,却可在著录中略知梗概,无非著录的功绩。之谦集近六十年来,新出土的碑版著录,其中有些是古人不得见者;自然,也有后世亦不得见者,只有付梓著录,可以使之流传。所以,他不但催促,并愿资助踌躇不决的之谦,立刻付印。

同治三年四月,当树镛为《补寰宇访碑录》作跋之际,也就是之谦十九年心血付雕之时,准备秋间印刷问世。

同治三年二月,正当赵之谦忙于《补寰宇访碑录》的出版,江南情势有了变化。二十四日,清军收回了曾连续被太平军占领过两次的杭州。

赵之谦从陆续由绍兴、杭州进京的友人口中,稍知两地景况;族人死难,宗祠毁败,甚至祖先画像也被窃取一空。

述及杭州的残破,更使之谦潸然泪下。

五六年前,犹被人以羡慕的眼光,视为大地宠儿的三十万杭州市民,好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木叶一般,战乱后剩下不到七八万人。

浙江巡抚左宗棠,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叙述亲眼目睹的惨象:

浙江夙称富饶,今则膏腴之地尽成荒瘠。人民死于兵燹,死于饥饿,死于疾疫,盖几靡有孑遗。纵使迅速克复,亦非二三十年不能复元,真可痛也!

据传,在乡村已经没有耕牛和炊烟,甚至没有可以播撒的种子。一些骨瘦如柴的残存者,只能露宿断瓦残垣之间,在满是阴霾的废园荒畦中,采撷些野草野菜,甚至剥树皮充饥。

驶过京杭运河和曹娥江的破船上载满了卖身的女人。从中年妇人到少女都有,蓬首赤足,泪流满面。据说她们的身价,连一只猪都比不上。只求生存,什么都可以卖,什么价钱都愿意卖。

在思念家乡,悬念亲族的煎熬中,急欲还乡的赵之谦却被友人劝阻;浙江各地虽已渐次恢复,但局势并未稳定。

除了安全问题,等候次年春闱,也是迟未归乡的原因之一。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是十载寒窗的士子,苦苦等待的一天。之谦咸丰九年中举(恩科)后,已连着失去咸丰十年(应属恩科)、同治元年和同治二年恩科三科进场的机会。历经五年的漫长等待,倘同治四年乙丑科,再行失去,恐怕不免终老山林,愧对地下双亲,也无助于亲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