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谦八月、十一月所作《九伏图》折扇和《梅花灵芝》横幅,皆是小品。《梅花灵芝》图,布局简单;两个灵芝,一个古瓶,斜插着一枝疏梅;孤绝、雅淡,带有一种禅境,显示即将成行北上的之谦,心灵已经平静。横幅右侧,仅书:
壬戌中冬,悲盦居士写意
字的墨色亦不甚浓,有字、画通幅一体的感觉。
九月二十一日为友人紫君所绘十二页《花卉蔬果》册,从布局、设色与意境的表现看,应是二次到温州的合意之作。
象征富贵的牡丹,象征权势的紫藤,雨后芬芳的白莲……取材上多彩多姿。
画中简单数语,却是隽永含蓄。
萝卜、白菜,仿佛冲淡的君子,上题:
勿谓清寒,从辣乃甘。
充满泥土芬芳的芋头,舒展的芋花和芋叶,书:
领取十年宰相。
后记:
芋花无画者,戏为写照。
此外,画菊仿陆叔平,藤仿李,也在记中点出。在最后一幅布局奇特,笔墨苍劲的古梅上题:
留此红颜不配孤山。
生平画梅不喜设色,偶涂成此,并题八字聊以解嘲。
同治壬戌至瓯中,紫君仁兄大人属画方册,为拟石涛、鳆堂诸人意,得十二帧。
同治元年九月,之谦受魏锡曾函请刻“鉴古堂”阳文印。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之谦为他刻的最大一方印,采邓石如的刻法。
“二金蝶堂”印,是之谦为述祖德而作。“鉴古堂”印,是为锡曾述祖德,彰显书香门第之作。
锡曾曾祖和祖父,与之谦所尊崇的浙派大师如丁敬、黄易等,交谊甚深,常在魏氏“鉴古堂”中,探讨唱酬。丁敬辈分,在锡曾高曾祖之间,黄易为祖父辈;鉴古堂题额,便是由丁敬亲笔所写。
杭州战前,锡曾曾手辑徽派宗师邓石如印谱;邓印多已散佚,益显此谱可贵。因此,之谦在锡曾处见闻,丰富了他的篆刻艺术。赴闽之前,之谦虽然鉴赏过几家秘藏的古印、封泥和碑版,却一直等到对印史、印论和印人生平、承传有深刻认识的魏氏交游,经过半年来的切磋讨论,才感到条理贯彻,定下尔后发展的方向。
“鉴古堂”印和长款,可算是之谦酬知之作,他在款中表示对鉴古堂毁于战火的痛惜,以及两家遭遇的惆怅:
……自庚申二月,贼陷杭州,稼孙举家奔辟,屋毁于火。辛酉冬,余入福州,稼孙来相见。今年夏,余赴温州,书来属刻印。时得家人死徙、居室遭焚之耗,已九十日矣。以刀勒石,百感交集。系之词曰:惟善人后有子孙,刀兵水火无能冤,石犹可毁名长存。同治纪元壬戌九月,赵之谦同治元年九月七日寄锡曾函中,赞美锡曾对篆刻的鉴赏,可谓独具只眼。
其时,之谦在温州以六百钱买到一方江皜臣刻的玉印。印面“惜阴”二字,小楷甚精。印谱中,指皓臣仿汉铸印和朱文印,不落寻常人刻玉印的蹊径,能“切玉如泥”,是种绝技。可惜之谦需款,随即以高价卖出。
钱松次子钱式,于庚申全家受难后,在杭州肆中买到丁敬篆刻一方。之谦把江、丁二印,各拓一纸供锡曾鉴赏,在信中写:
两纸请留,不能求益,缘此事无善知识以左右望眼睛,独君有一只,他皆眉鼻中间藏两耳而已矣,一笑。
——尺牍通十
意思是一般人对篆刻鉴赏,无非人云亦云,耳食之辈,唯锡曾始有真知灼见。
在学术讨论上,之谦觉得身为“鉴古堂”后裔的魏锡曾,对古人的学术成就和遗迹有所偏好,个性强烈,怀着创新意念的他,常为嗜古成癖的锡曾激恼,说些菲薄古人的偏激话。因此,他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写:
论书数条,必求见示,虽异无害。所定天、人数目(按,指名书家的天分与人力)亦未合。至论书必以书家为准,未免扭成见。兄于前贤庇护太甚,弟于古人奚落太甚,皆非是。惟愿奚落者自身有着落,庇护者不终于庇护为幸。此平允语,请勿争也。
——尺牍通二六
论及篆刻,他们对浙、皖两派大师丁敬、黄易、巴予藉和邓石如推崇不遗余力。由于丁敬、黄易与魏氏先祖的交谊,锡曾推崇尤甚。
锡曾在印谱跋文中,虽然称赞之谦“叔刻印,今殆无匹”,但他也觉得之谦于印,既未尽其全力,也尚未发展到最后阶段。
之谦常在印款中,以古人相比较,如:为傅以豫刻的“清河傅氏”,款:
模汉人小印,不难于结密,而难于超乎,此作得之。
“赵之谦印”,款:
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
之谦又作“汉后隋前有此人”阳文印。
凡此种种对篆刻造诣充满自信的题识和言词,锡曾常在言论中,煞他的锐气;从之谦印和书简中,就可以见出端倪:
“稼孙”朱文印,同治元年闰八月刻于温州,款:
稼孙目予印为在丁、黄之下,此或在丁之下,黄之上。
另一“疁城一日长”印,未载于之谦印谱之中,只见他同治四年冬给锡曾信中,满腹不平地写:
“疁城一日长”印,已静观一时,谓不及龙泓可也,“远逊”两字,是足下胸中字,弟不敢和;此种见解即是说朱子后,先儒传注皆可废话头。钱子仁告陆清献曰:公从朱子入,弟从孔子入耳,请三复之;不谓然,置之可也。
——尺牍通一
信中语气,可略见他们争论之激烈。
有时,之谦甚至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来考验对篆刻“动口不动手”的锡曾眼力:
一次,之谦手持一方“思悲翁”印向锡曾炫耀,说是浙派前贤奚冈遗迹,无意间于坊肆购得,与他的新号“悲翁”巧合,实属有缘。
锡曾一看,果然笔势飞动,刀法不凡,款刻“奚冈”。但他也立刻识穿了之谦的谎言,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把这方“奚冈遗迹”拓印一纸,编进他的《二金蝶堂印存》,跋于其侧:
叔既刻此印,戏署奚款见示,欲以相诳。余觉之,乃相视而笑,书此以发其覆。稼孙识
在赵之谦篆刻发展的路途上,同治元年寓居福州和温州两地,是一个高峰期;同治二年及其后数年间寓居北京,乃至往来北京和浙江两地时期,为另一高峰期。在后一高峰期,之谦接触到摩崖造像、碑版、砖瓦、古币和古铜器无可计数,无论书法、篆刻,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唯至同治末季,为宦江西,决意封刀不刻,使其篆刻生命戛然而止。检视他在闽、温两地所刻,以他和友人的名号印、堂名印、辛酉以后收藏及金石审定印居多。
元年四月得绍兴家人死亡和迁徙的音讯,及再到温州后痛定思痛,表现悲伤和悼亡的印章,也占了很大的部分。此外,则有他自用的“花押”,和一些闲章,也不可忽视。
继福州后,二次到温州的之谦,又刻了几方“悲翁”、“思悲翁”和“悲盦”印。
一方白文“赵之谦”与朱文“悲翁”双面印,款刻:
由宋元刻法,迫秦汉篆书。
就印风渊源而言,也有“仿汉铸印”、“拟秦权”等款识。
十一月下旬,之谦离温州北上前,自篆“俯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白文,和“如今是云散雪消华残月缺”——朱文,两方悼念亡妻的巨印,预定以印身的八面,作白格,刻楷书白文“亡妇范敬玉事略”,合年款在内,共计三百八十二字。
之谦篆好印文,写就范敬玉事略后,就交代弟子钱式去刻;此际已有不少印章由之谦篆书,钱式操刀。他并一再交代钱式,事略刻好后,务必拓印寄请锡曾指教。他又于十月十四日信中告诉锡曾:
亡妇事略亦将刻,钱生为之;印面钱已刻。
之谦到北京后,锡曾在信中表示尚未收到“事略”拓本,使之谦大为纳闷。其时北京、温州间,似乎尚无法直接通信,无论北京到温州或温州到北京的信件、包裹,均须由福州转寄,使之谦很不容易获得温州情况。至于这两方巨印及署为“同治元年冬十一月”的“事略”何时刻成,无法确知。
赵而昌编《赵之谦大事记》中载:
手篆“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两印,嘱门生钱次行刻之。(一说两印刻未半而钱生卒,由汪述庵续成之。)见傅栻《二金蝶堂手辑本》题识。
之谦十四叠锡曾索画梅韵诗中,有“两年一再涉洪波,壮心挫尽惟哀歌”句,下注:
余自庚申阻寇,比归又逢杭州之变,遂取道澉浦渡入余姚。去冬由瓯入闽,再附海艘,甫抵白犬山下,风起水涌,几葬鱼腹。
他印谱中仅见的一方,同治元年九月十四日刻的“花押”图形,看来颇类船和水波,推测应与两次航海有关,较其他印章,别有一种趣味。
之谦曾自刻“穷鸟”朱文方形闲章,为好友江湜索去。
再刻第二方“穷鸟”;却不慎掉入火中烧碎。
第三次刻的是长方形朱文印,虽然自觉满意,美中不足地,刻伤了手指。
因“穷鸟”而招致的另一麻烦是,锡曾借江湜“穷鸟”印观赏、拓印时,不知怎样又把印弄丢了,他只好寄石到温州,央请之谦再刻一方,好向江湜交代。
为一方闲章而困恼不已的之谦,不愿刻一再惹是生非的“穷鸟”,改刻“仆本恨人”,带有六朝和邓石如风格的朱文印,只有长款中,交代了这桩公案:
余刻小印曰“穷鸟”,弢叔以三书索而有之。稼孙借之,弢叔与之,而失之。无以还弢叔,乃寄此石属为重刻,因刻此四字,以了三人公案。穷鸟只是穷鸟,恨人不复恨人,见此穷恨,可以人不如鸟乎。稼孙、弢叔一笑。悲盦志“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白文印,刻于温州。之谦后来旅居北京,虽有刻着朱、白界格的印章,但却首见于此印。从印文中,可以体会出三十四岁的赵之谦功名未就,坐困温州一隅之地的苦闷。款中引古诗四句: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既刻起语,复摘四句。
款署:
同治壬戌九月,悲盦居士
处州战后,赵之谦任职于永嘉令陈宝善幕中,从绍兴转到的家人信里,知道故居已成焦土,多年书画篆刻以及手稿,自然早成灰烬。
在说忙不忙说闲不闲的幕客生涯中,不时接到锡曾寄自福州的印石和信,催促他及早刻成寄回福州。之谦就比较重要的印章,利用陈宝善下乡催租或为所发生命案验尸时抽空刻制。生病及无暇自刻时,便篆字后,交钱式去刻。他越来越器重这劫后余生的清秀男孩。他把传故友钱松家学,及自己书法、篆刻薪火的希望,都寄托在钱式身上。
之谦并不讳言钱式代他操刀的事;他对能得钱氏孤儿为徒,从心中生出一种“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喜悦。九月四日寄锡曾信中说:
渠(按指锡曾长子性之)兄弟三印,皆弟篆字而令钱生刻之。“字性之”一印,颇得手法,弟忽有出色弟子,当亦吾兄所喜也。钱生用功甚锐,笔墨之外,复求吏治,其志为弟所爱。其身子太弱亦弟所忧也,并以附告知己。
——尺牍通四〇
九月十二日,他又函告锡曾:
钱生次行有刻呈弢叔印,已详一函,求转交。其所作颇有材力,惟较薄耳。然弟格可学,神不可学;凡事皆然,不独一印。
得此弟子,已是不负;惟生有神似其师者,曰,穷。此大不可事。
——尺牍通九
此时,之谦约略知道十一月初或中旬,有船北上,他计划先经台州航向宁波。宁波为大港,有洋轮通往天津,转道北京。但他放心不下的,仍是身体单薄的爱徒钱式。
在一天比一天寒冷的深秋,他只好求助于数百里外的锡曾:
弟拟为之筹冬衣,已遍告友人;苦无欲此者。
兄于诸朋友中择一二欲刻印者告之,公醵四五金,以五十钱刻一篆字如何?再让亦可,以有为主;此事必求略办。此信到日,赶速招徕。
——尺牍通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