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三天风雨中的艰苦旅程,赵之谦于六月底或七月初到达永嘉。一进入温州边界,风定雨止,之谦觉得是个好兆头;在七月四日平安信中告诉锡曾:
其中皆有天也。
五个月后,他在诗中回忆过了闽浙交界的分水关后,最后一段途程,和与患难好友重聚的欢愉:
中途识钱仓,水石仍清泚,十月过永丰,诗记斜阳紫。侵晓入郡城,群为我倒屣,文字缘与续,军旅事未已……
——《将去温州述怀六百五十字》
在欢聚中,知道此间人事的倾轧、嫉妒和猜疑,与他上年冬离去时,并无两样,不禁感到悲观和忧虑:
途中懊恼,得诗颇多,俟后录寄。此间虽安,然以庸忌能,酿为祸毒,事无可为矣;弢老悉知之。
他在给魏锡曾的平安信中写。
途中,之谦经历了日间酷暑,夜间严寒,风雨浓雾变幻无常的天气,冒着崎岖山路间被盗匪、散兵游勇掠劫的危险,平安抵达永嘉,应属万幸。实则三、四、五数月之间,温州一直处于太平军围困之中,每次解围未久,平阳、瑞安和永嘉城外,又是遍地营垒。不过近时战线已经西移到松阳和处州一带。倘在重围期间,之谦只身前来,不免冒被俘之险。
之谦在闽浙道中的六月二十与二十二日,清军又连克连营百余里的松阳及宣平太平军,使金华、兰溪和处州一带的太平军,形成孤立态势。
这一切情势的转变,当源于左宗棠任命为浙江巡抚,及闽浙总督庆端主张援浙所致。
咸丰十一年十月末,杭州第二度被太平军攻取,宁波、绍兴、台州随之尽落入太平军手中。由承德回銮不久、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任命湖南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主持全浙军务以图收复。
左宗棠鉴于往日浙江虽富钱粮,却多用以支应江南、北两大营军需,想藉大营兵力屏障杭州,浙江兵力反而不堪一击,军饷也无法如数发出,使军心涣散,因此就任后,乃积极整编军队,裁汰老弱,筹划饷源。又以加强训练、分明赏罚、募集补充兵员等措施来强化战力。
闽浙总督庆端,认为处州、温州一带,与福建接壤,犬牙相错,唇亡齿寒,力主援浙,乃调动福建之将如前陕安镇总兵秦如虎(啸山)、籍隶台湾雾峰的林文察提督,及福建水师到温州,庆端亲自督导指挥解围和反攻。
主攻处州的部队,为林文察和秦如虎两支人马。赵之谦来温,即应秦如虎和永嘉令陈宝善之邀。
秦如虎久闻之谦知兵,有三年对太平军实战的经验。上年金钱会攻瑞安,之谦襄助守城,也使如虎称赏不已。因此一到温州,见之谦阮囊羞涩,就加以资助。礼遇之隆,信任之深,赵之谦比拟唐朝中兴名将郭子仪(汾阳)之待李白(青莲),明朝抗倭主帅胡宗宪(梅林)之待文士徐渭(文长、青藤)。
依清史记载,这场处州收复战,于七月上、中旬揭开序幕,在闽军各路进击,文察、如虎抢攻之下,七月十九日便告结束。
之谦以乐观的心情写信给魏锡曾:
然此次到温,独承秦啸山军门赏鉴,以其穷也,首先资助;虽不敢比郭汾阳、李青莲,或不致逊胡梅林、徐青藤耳。啸翁并以去岁瑞安守城功,不得列保,大为扼腕;特为之附名温州解围、处州克复案以奖慰之。此局成,不患无出路矣。
——尺牍通三九
不过赵之谦想象中的楼阁,很快就崩塌下来。
处州之战后,庆端调为福州将军,以广东巡抚耆龄代闽浙总督。推测,秦如虎也可能以温州任务达成,调离浙江。能识拔他的知音远去,温州格局依旧陷于他在七月四日给锡曾信中所说的“以庸忌能,酿为祸毒”的境地,依然是“事无可为矣”的长叹。
更令赵之谦愤愤不平的是,在瑞安成立不伦不类的白布会,与金钱会互相仇杀,酿成地方巨祸的侍讲孙渠田,竟以收复处州有功,受到观察志勋的保举。
孙渠田在地方交通官府,以团练为名,干预公事,县官畏惧,知府、道员,对他也多顺从。乃兄孙琴西为安庆太守,更壮大了孙渠田的气势。处州之战后,观察(后补道台)志勋受孙氏请托,不得不捏造事由,向上宪禀称:
当带兵赴处时,侍讲自募土勇三千,驻南溪策应,大张声势。
——《章安杂说》则二三
孙渠田无子,蓄有四位小妾,平日争风吃醋,扰攘不安,孙氏要调停其间。处州之战,据赵之谦所知,孙渠田正在为眷属张罗迁移,并未离家,更未入处州一步,甚至有位李希郊知府求救,他坐视其亡,却平白得了驻勇南溪的策应之功。此外,受保举的仅志观察随员六人;而秦如虎对之谦的保举,到了上宪手中,却付之流水。
失去保举的机会,随之而来的是传言和毁谤;之谦在《去温州述怀六百五十字》中写:
是非本无方,道德来谤毁。
由于文献所限,无法确知是非与毁谤的内容,只知有功不赏和受谤,加以人事的不断倾轧,使之谦又寒心又绝望,决心再度求去。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悲盦居士,辛酉以后,万念俱灰,不敢求死者,尚冀走京师,依日月之光,尽犬马之用。不幸穷且老,亦愈乎偷息贼中,负国辱亲;刻此两言,以明其志。少陵可作,未必恶予僭也。同治元年闰八月十日记从印文与识中,隐约可以见出之谦所受到的毁谤,可能和他上年冬天,永嘉局势日紧,城门关闭之际决心乘轮赴闽有关。此外,六月下旬,他才从福建返温州,参加最后一役,也可能是招忌的原因。
殊不知四、五月间,他在福州不但遭受妻、女病逝噩耗的打击,更重病在身;最后在陈宝善和秦如虎的力邀下,冒险奔赴温州战场。此前对温州危急混乱的局势,他仍在猜测,并无确切的讯息。去温述怀诗中,引述陈宝善以十纸长信坚邀,和秦如虎一再郑重礼聘前往温州襄助军事的往事,即在表明他无意于分别人之羹。原意不过临危赴难,尽朋友之义而已。
处州战后,赵之谦人在永嘉,心念北京:
故盐运使缪梓殉职后受诬,含冤九泉已达两年半之久,他急欲赴都察院诉冤。以免拖延再久,杭州人事全非,真相益难调查。
三年一度的会试,他已错过了壬戌科(同治元年),万不能再错失了乙丑科(同治四年)的抡材大典;因功保举无望,他只有在会试和殿试中,寻求前途。
在等待洋轮北航期间,之谦唱酬、绘画、治印、授徒,以填补心灵的空虚和失落。
其中,以篆刻收获最丰,继在福州半年的经营之后,迈向了篆刻创作的新高峰。所收弟子虽仅钱式一人,他深信是可以传他刻印衣钵的一时之选。
永嘉虽有陈宝善、刘焞、孙渔生等旧友,相与唱酬,但结拜兄长江湜仍然留在福州,使他不无落寞之感。
刘焞,字拙庵,前在桐乡佐理县事,有惠政,近日将往黄岩县赴任。
浙江台州府的黄岩县西有黄岩山,又称仙石山,有神仙传说,风景幽胜,仿佛世外桃源。
魏锡曾携眷逃难福州,途经其地,可惜当时妻子得了风寒,又悬念留在故乡的兄弟和慈母,无心畅游,引以为憾。赵之谦前在温州,也曾和钱子奇相约,待局势平安,前往一游,言犹在耳,但此际一心北上,黄岩之约恐难实践。感慨之余,赋诗为刘焞送行:
诗人循吏名在口,何意东嘉来聚首,画兰不学顾横波,但折芳馨补九歌。衙斋清闲几净拭,素纨甫请君加墨,忽传竹马已争迎,直欲去思碑我勒……
之谦此诗,用的仍是答魏锡曾索梅花韵,他依此韵所赋,已积至十五首之多。
八月十七夜,一轮明月皎洁得不下于中秋的夜晚。江心寺辉煌的灯火,使过往船家,不知这双塔耸峙的古寺,在举行什么盛典。
赵之谦偕数位好友到江心寺中为新任黄岩令刘焞饯行。负责孤屿守备任务的严紫卿也邀来一起饮宴。
几位好友向信国公文天祥祠礼拜之后,登楼作歌,摩挲残碑,瞻仰文天祥的遗墨,感叹一代代山河变故;近数年间的战乱,使江心寺成了游人的禁地。
在涛声、江岸笛声和风声交相鸣响中,一行人寻诗觅句,开怀畅饮。虽是仲秋,酒力发作后的之谦,因体质特异,汗下如雨。带着醺醺酒意又依索画梅韵,连赋三首饯别诗。想到在战争中几次出生入死,却无尺寸之功,不知多少回送人走马赴任,自己似乎永无立锥之地,不由得感慨万端:
燕然谁可告功成,孤屿尚容题字勒。为治但期民扰驯,论交不负平生因。送人作郡我亦惯,鬼不揶揄犹畏人。
不多日前,继病疮后,患过疟疾的刘焞,经过通宵达旦的轰饮,在孤屿晓雾中,步履蹒跚,有如涉水渡波,一句话尚未说完就呜呜地唱了起来。之谦见了,再叠前韵,赋诗一首。
“众人皆醉,而我独醒”;面对烂醉如泥的诗友,想到处身乱世的孤独与悲凉,他写:
糟醊醨从君后,此日独醒能几人!
——《拙庵连日醉二十二叠前韵调之》
落寞、孤愤,并亟思摆脱地方倾轧的漩涡,是这一时期之谦诗作的基调。
之谦由福建返温州后,书、画遗迹有限。
八月,行书《海岳书》数语。
“海岳”为北宋书画大师米芾(元章)的号,之谦在跋中表示,此数字不知海岳题于何处,也不识其文章体格,甚至根本读不成句。
不过,从这幅字中,可以见出之谦此际行书之行气和笔致的酣畅。
闰八月,隶书《张衡灵宪篇》四屏,书无上款,不知所赠何人。
十月,为锡曾临《瘗鹤铭》,仅吉光片羽的十个字。
值得一提的是,他九月应钱松次子钱式(次行)之请,采用他在篆刻、书法及人品多方仰慕的邓石如篆书法,写绎山碑达十叶之多。
册后行书款中,批评古刻本之拙恶,盛称近人在篆书方面的成就。邓石如、吴熙载、好友胡澍之外,之谦在谦逊中,也大有除此数子,舍我其谁的气概:
我朝篆书以邓顽伯为第一,顽伯后,近人惟扬州吴熙载及吾友绩溪胡荄甫。熙载已老,荄甫陷杭城,生死不可知,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书;今荄甫不知何往矣!
钱生次行索篆法,不可不以所知示之。即用邓法书绎山文;比于文宝钞史或少胜耳。
同治元年九月悲盦
之谦遗迹中,有咸丰十一年为陈宝善所作《瓯中草木图》四幅。另有《闽中草木图》四幅;第四幅款署:
蕺子七兄之官江南,索画志别,杂图闽中草木与之。之谦记
但,观画中铁树、金莲、风痴草等物,与《瓯中草木图》中物,少有差异。此外,《闽中草木图》并无年款,只写是友人之官江南,用以志别之作,显系同治二年后寓居北方时所画。
有趣的是,同样无年款作品中,有幅他为魏锡曾之子本仁(性之)画的扇面。一个鲜活的萝卜,两个薯蓣,不过一般农村的菜蔬,而题跋中却显示出某些福建地区的风俗:
莱菔能消薯蓣补,以之果腹皆有取,乡民向我偏自夸,老死惟知有地瓜。
闽人有终身不谷食者,地瓜山蓣均呼番茹。性之大世兄正。之谦记。
福建某些乡村,是否有人如之谦所说的终身不吃谷类,山蓣萝卜不分,一律叫做“地瓜”或“番茹”,恐怕只有当地人或熟习闽地风土人情者,才能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