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锡曾不仅是赵之谦学术上的知己,对他的性格也有深刻的了解,欣赏他那种率真的个性。
时当元年五月下旬,之谦屡接永嘉令陈宝善来信,陈宝善知道之谦一时无法前往北京,温州情势又在危急之中,力邀之谦重返温州。所以之谦一面加紧工作,一面向锡曾讨些鼻烟应急:
再启者,求转乞令亲处鼻烟少许;极少,八九钱,一两更好,一两外益感。用油纸两重包裹……俾勿走气,尤望速寄。
之谦平日无其他嗜好,对于鼻烟,不仅喜好,而且十分内行,所以后来才有专论鼻烟——《勇卢闲诘》的著作问世。他在给锡曾手札中,接着写出需要之急,并自我解嘲:
此物有在陈之厄,一来最能振刷精神;且刻如许印章,而需索只此,谅不为贪也。
——尺牍通十六
出言威胁,也是之谦对付锡曾手法之一,他在一封信中写:
……此信到,印稿必须寄来,倘仍不寄,则各印在我手(按,指锡曾父子求之谦刻的印),尽磨而攫之矣!
——尺牍通四〇
骂,可能是之谦处理问题比较直接的方式;骂与威胁并施,运用之妙,在乎一心:
令郎来,一切俱悉。闻今日要做书院卷,为千钱计,而必使立即收拾之行囊,不许收拾,实属不知事体。
此一千文,譬如送我吃荔枝,亦所应得。送脱千文赶快印,印则彼此讨好;乃必执两篇臭烂八股当正经,此真该杀该剁,千刀万剐不足蔽辜矣!
二印在佛手不肯付,由他。《董志》决不吃没,但今晚不还印,则一切吃没,莫悔,莫悔。
——尺牍通四九
不过,此信之骂,尚属牛刀小试,骂得痛快淋漓的一札,是同治元年十月七日,由温州寄到福州锡曾岳父家中的一封。
那时之谦在温州任职,并等待船期前往北京。他受锡曾之托刻了许多印章,但请人将信与印章带往福州后,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信。气急败坏的赵之谦,无名火起,兴师问罪:
稼孙大兄侍史:自前月迄今,不知发过多少信而一字不复,真乃怪事。弟生平待友最真,何阁下以荒谬对耶!
寄石来时,恳切如此;早知如此之一信不复,不如一石不刻之为愈矣;可杀,可杀!现在弟为无识,又将各印一一封寄。此信到日若竟无字来,则魏稼孙狗心鬼肺,神人共愤矣。
百思不解的赵之谦,不由得翻起魏锡曾转让名人尺牍给他的旧账:
况前次寄尺牍,价便嫌少,亦必写一收到之条;自此以后,竟不发一信,吾以汝为死矣。嫌少尽可再说些;脚烂断,手先烂断耶?
从前屡有人说稼孙之为人可恶,弟不觉其可恶。今则不惟恶之,可见赵益甫眼力有限,竟为汝等鬼蜮伎俩所蒙矣。临书浩叹,即请三思。弟谦顿首,十月初七日弟准定十一月初五六动身,苟有人心,回信请写一封;不则装死亦可使得。
信寄出后第四日,之谦收到锡曾托人带到的信、书籍、石印、笺纸、古钱;他所要的全数在此。
从信中得知,锡曾更早时,曾寄给他十五方印石和书;但因印石沉重,途中,见者误以为包的是黄金白银,结果被散兵游勇劫去。当他们打开包袱看时,见是些对劫者而言一文不值的石头,还不知要如何咒骂呢。之谦庆幸抢劫时没有伤到寄书之人。友情的温暖,自己没有弄清事实,不分青红皂白的詈骂,使他恨不得能追回前信。
十月十四日,他提笔函复锡曾,告诉一则来自上海的佳音;困于杭州的锡曾生母健在,一位弟弟,已经顺利脱险。
之谦写了一封长信,娓娓细诉在温州刻印、授徒进展的情况;包括锡曾倩刻表彰其先祖的“悌堂”朱文印,和锡曾托刻的各种印章。口硬心软的赵之谦,通篇没有一句表示歉意,但处处可以感受到,他在对锡曾作无形的补偿。
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旦之谦与善骂者狭路相逢,他非但不撄其锋,甚至运用以柔克刚的策略来趋吉避凶。
何绍基(子贞),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
汉代名将李广,猿臂善射。绍基因而悟出书法执笔、运臂的方法,通于射法,因此自号“蝯(通猿字)叟”。他的口诀是:
书律本与射理同,贵在悬臂能圆空,以简御繁静制动,四面满足吾居中。李将军射本天授,猿臂岂止两臂通,气自踵息极指顶,屈伸进退皆玲珑……
绍基无帖不摹,自课甚勤,并善于诗,曾国藩认为他的书与诗,均能流传千古。博览群籍,学通今古的何绍基,也卓荦自豪,每于酒后,谈论书法金石,雄辩滔滔,对人很少假以辞色。
多年后,之谦到杭州,巧遇绍基。他在给锡曾信中说:
何子贞先生来杭州,见过数次,老辈风流,事事道地,真不可及也。弟不与之论书,故彼此极相得。若一谈此事,必致大争而后已,甚无趣矣。
——尺牍通十八
之谦此札,不过是轻描淡写,远不及他给何绍基某弟子信中,说得坦率而详细:
弟从前之不愿为君书者,以君为何太史弟子。太史之视弟如仇,前在杭州,同宴会者数次,太史逼弟论书,意在挑战,以行其詈。
弟一味称颂太史之书,为古往今来,生民未有;彼无可何衅而去。然犹向其乡人大肆诟厉,类村夫俗子行径,殊可笑也。
从信中语意看来,何氏弟子索书于先,之谦复函,顺便谈到与绍基邂逅杭州的往事。之谦法书中,有为绍基弟子蓝洲作北魏书联一副;不知和前引手札中所说,是否同属一事。不过从这幅四言联的题款中,可以见出,他对何绍基背着他的恶评,始终耿耿于怀;并非如他所说的笑骂由人:
何道州书,有天仙化人之妙,余书不过着衣吃饭凡夫而已。
蓝洲仁兄学道州书得其神似,复索余书,将无厌家鸡乎?之谦在福州,经过半年多的苦苦等待,依旧无法航向北京,赵之谦于同治元年六月十八日,顶着炽烈的太阳,乘轿上路,返回温州。怕热的他喘着气,汗如雨下;想着抬轿人的辛苦,心中暗道惭愧。好在走了一段山路之后,一片乌云飘过,风雨忽然而至,带来些许凉意。
仆人张彬,随在轿后,他是位强健、讲义气的汉子,跟别人很难相处,但之谦对他却颇赏识。
犹记去年腊月入闽,滔天巨浪让人触目惊心。而此次返回温州,走的却是由闽入浙的崎岖山径,沿途盗匪和散兵游勇出没,危险之处,应不下于海中泛舟。
处州、温州战事紧急,受永嘉令陈宝善和总兵秦如虎之邀返温,赵之谦有种急迫感。因此,也就顾不得道途的危险。之谦在回忆此行的诗中写:
故人令永嘉,招我书十纸,上言去亦得,不去归者是。下言再击贼,四郊寻多垒,同负血气勇,胡忍卧隐几。将军能揖客,况复重延企,诚言受深切,曷敢忘意美……
十九日由宁德继续北上罗原,天气变化尤大,一阵阵的暴雨狂风,气温骤降,像是由三伏天突然进入深秋。道路泥泞,轰隆隆的泉声,使人心乱如麻,行路之难一至于此,悔不如老死牖下。
在野店中,用些菰米饭,度过难以成眠的一夜,泉瀑的回响中,夹杂着休留鸟鸣,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离开罗原时,天色将明,看着风停云静的天色,众人额手相庆。接着一连两天,将行过天气变幻不测的飞鸾岭,和飞鸾江上多盗的飞鸾渡;对行路者而言,等于是渡过一座鬼门关。
前十里路走得尚很轻快,半山之中,日光由树罅射下,一道道光影,如黄金、翡翠般迸射在深山古木之间。山路高低回转,俯视飞鸾江流,竟渺不可见。突然云雾弥漫,路途顿失,每向前一步,都像踏入云雾布下的陷阱。之谦在诗中描写那种神秘而惊险的景象。
天云忽有故态作,力压万山道强横,认山云外路云里,以脚穿云如纳阱。松客舞蹈战云走,海气腾挪亲雨迎,千年龙蜕藏大珠,百丈鲛绡囊尺镜。我来洗眼看奇绝,敢道雨行何以圣……
——《渡飞鸾岭》
经过一条山溪时,石桥已经崩断,只好在强劲的晚风中,涉水而过,众人衣履尽湿,仆夫不断抱怨,但他觉得,这也是终生难忘的胜游。
飞鸾岭下飞鸾渡,距福州已有一百八十里的路程。之谦一行,四更天便出发渡江,他高卧船上,倾听涨潮的江声,月亮忽然从舵尾探出。听说夜渡飞鸾旅客,常遇盗匪洗劫,他庆幸得免。
在《四更发飞鸾渡》七律中,之谦但写:
客中心事如成梦,愿付江流去不回。
却在半年后告别温州述怀诗中补叙:
冲暑渡飞鸾,暴雨沉行李。
飞鸾之渡,似乎成了此行一次重大的损失。
又经过二日生平罕见的艰难行程,来到商贾集聚,却人多屋少的白琳村。之谦好不容易才找到半间狭窄的居处过夜。
白琳村离闽、瓯交界的分水关不远,前此路上,偶见人群中杂有垂头丧气的饿兵,来到村中,更见军兵集聚,手持兵器到处寻事。一问之下,知是由瑞安撤回的军队。据居民表示,乱兵时出抢掠,凶狠程度,不下于盗匪。
居人说近事,乍听汗盈把,今宵孤客眠,醒眼看烛灺。
之谦在《自杨家溪至白琳道中得三诗》的第三首里表现出客中的无奈和惶恐。
进入东瓯地界,已少有高山大川之险,从此航向永嘉,是之谦往返多次的熟路。十几天旅程接近尾声的时候,之谦回想一路上令他感慨最深的几件事,谱成《三怜》长诗,实寓有警世的意味。
为贼烧掠一空的福鼎县城南门,剩下仅有的一家店铺。之谦冒雨冲入时,听到的是一片呼冤声。
有位温州王姓布商,和福鼎张县令为旧日好友,请饭、安排住处,县令殷勤招待。当温州贼退,王姓客商收拾财物急着回温州时,县令却暗派亲军数十人尾随出城,把他抢劫一空。商人回城告官,县官表示强盗已逃,不妨住下来再说。自此,商人一病不起。医师断定将死时,县官派人把他抬入店中,不再闻问。
家有妻子、兄弟的王姓商贾,苦等不见来人,僵卧叫号了三天三夜,见人就涕泪滂沱,可谓死不瞑目。
之谦尚未听完,主人、落店的担夫,多已泣不成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至今冤沉海底,不知长吏见了作何感想?
某日过一座大岭,道旁有位乱头粗服,衣不蔽体,却美貌绝伦的少女。虽然秀色天成,但给人的感觉,则是凛然难犯。行路众人见了,莫不啧啧称赞。
不过,大家心里知道,她是“畬民”之女,将一辈子拾柴烧火,终老荒山。“畬民”,意为贱民;据之谦所知:
以火耕田名曰畬,以畬名民贱莫加,婚姻不通不人齿,自为一族虫与沙。
这种阶级限制,将使少女和她的族人一样,永远不得翻身。之谦怜惜这位生不逢时的美女之余,也对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自怜起来,他在《畬民女二》七古尾声中写:
夕阳欲堕归路远,穴居野处非人家,荒山落莫终老死,我方与尔忧无涯。
第三怜,怜的是仆夫张彬。
行到与瑞安一江之隔的平阳,随之谦一路冒险犯难的张彬,表示要去探视一位杭州朋友;现掌平阳县印的罗县令。
罗氏前为温州知府的家仆,捐了官之后,变成温州府属的县令。由于缺乏资斧,所以罗县令尚在候补之中,待一年后补足捐赀,方得真除。
张彬知道之谦在温州停留一个时期后,将转赴北京应试,因此相约同行。饮酒之间,之谦见张彬对罗姓友人颇有羡慕之意。想到自己尚无立锥之地,年来南北奔波,依附友人;自然更无法助张彬一臂之力,达成其纳赀捐官的愿望。他赋诗自责:
仆来述辞有歆羡,惭愧主人今汝负,相携患难历穷困,涉水登山日奔走。我由传食附宾客,汝莫候门任指嗾,安得数金纳票本,天与一官求升斗。期汝如罗踵可接,尚恐我贫不汝厚,况今潦倒失生计,大愿空存言亦丑。尔曹能者半官府,我自泥涂辱且久,呜呼我误汝前程,从兹对汝应低首。
想着自幼苦读,满腹经纶,乡试名列前茅,但多年奔波,到头来连一个捐赀的官仆都不如,之谦顿觉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