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四月,江湜《伏敔堂诗录》十五卷全部刻成,请之谦题署,并写篇感言,附于诗录之后。
江湜诗稿,历经种种劫数,得以幸存面世,是文坛盛事。之谦是江氏知交,也是江诗的热爱者,理应感到快慰;但此际赵之谦由于家庭巨变,悲不自胜。因此落笔为文时,笔调沉重,不能自已。
咸丰末年五月,之谦从绍兴到温州不久,收到妻子一封信,此后便音讯杳然。
同治元年四月六日,当他正苦思家园的时候,忽接家乡来信,妻子范敬玉已于二月廿七日,病逝于绍兴道墟乡娘家,在此前后,二、三女慧、榛也离开人世;只有长女桂官,寄居在之谦堂兄赵诚谦家中。
为了痛悼家庭巨变,之谦以“悲盦”自号。他在“悲盦”阳文印款中刻:
家破人亡,更号作此。同治壬戌四月六日也。叔记又刻一方“我欲不伤,悲不得已”白文印,款:
叔悼亡,乃刻此语。
当他展开上年五月范敬玉家书时,眼泪不由得滴落纸上;这是他手边仅有的妻子纪念物。想到夫妻的恩情,妻子婚后的操劳和辛酸岁月,赵之谦誓言终生不再续娶正室。此外,他也开始笃信佛教,镌“大慈悲父”白文印,边刻:
南无阿弥陀佛。写铜佛记之印,意在超度妻、女亡灵。
《书江弢叔伏敔堂诗录后》文中,赵之谦谈和江湜结识的经过,伏敔堂诗稿付梓的一波三折,也引述江湜诗主性情的文学主张:
弢叔之言曰,辞章者人之元气,若状貌、情性、声息、嗜好;一人具一象,一象自具一体,同非具,具亦非异。毋依附,毋假借。
江湜认为,文士与其考证百家,不如言性取心,得以超越程朱陆王。
四千三百年中,辞章有传不传,独立者贵,天地极大,多人说总尽独立,难索难求,立能立见,独其成,弗可及已。
和江湜半生专意于辞章相较,之谦四岁从里中塾师习章句,以后随年龄和处境,律例、簿书……几乎无所不学。赵之谦自认是“新无成,旧则尽弃”。
生逢乱世,之谦觉得,学得杂。所闻所遇则更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然生当多事,奔走危难,出生入死,历奇穷孤愤,积感大哀以百十计。阅大忠信、伪言行、任侠者、坐死模棱者;存身辟险怪诞之真,牢笼操纵之法,及夤缘逢迎无所不至之术,以万千计。
在这种个性、环境、学习和复杂社会不断的影响下,赵之谦对他的思想行事,作了一番反省和自我剖析:
其行事,求经不得,比史不得,等之小说家且不得。其言论,非皇古,非晚近,儒无是,入之佛佛无是……四千三百年中,日积日出,不可思议,其可心得;余得傲弢叔者有此。
也就是说,江湜学术成就是专于辞章,之谦的学问在融会古今百家和现实的冲激,结果是非儒非道,非古非今,非中非外。江湜不幸中的大幸是心血结晶得以保全,而他则因家毁人亡,留在家乡的三十三岁前积稿数册,全数化为灰烬。至于缪梓,不但殁于王事,死犹受劾,而遗集,是否付梓或亦归乌有,不得而知。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文末,之谦带有几分自我开解的口吻写:
今年三月,弢叔刻诗成,为之喜;为弢叔喜有,为余喜无,乃书两人平昔言卷后;告异日读弢叔诗者,说宗旨,无阿私。同治壬戌四月,会稽弟赵之谦四月的福州,连雨十余昼夜,到处积水。有时,屋角微露日色,之谦以为可以出去散散闷,哪知刚一出门,细雨千丝万缕,迎面而至,仿佛受了欺骗,赶紧转身回到屋里。
更糟的是,他腹泻不止,痛苦不堪。根据之谦在战地的经验,太平军常常趁天雨不止挖掘地道,发起猛烈的攻势。果然,接到温州来信,说在雨季攻势中,桐岭弃守。这表示,永嘉也将再次告急。之谦在《苦雨叹》长诗中写:
愁中听雨愁更愁,愁雨愁我病莫瘳;不愁死我一人死,愁雨不止愁温州。明朝雨止未可卜,泪如雨下千万斛,我泪日少雨日多,雨不我欺如我哭。
他也在给友人信中,表示对温州局势的忧心:
昨大泻几死,卧一日,今朝甫能起行,册纸准换佳者,惟非晴不克动笔耳。温州十四日信来,贼分三路攻永、瑞、平,天日有淫雨助之;不知近事如何?然无信来,必非妙也。复请著安!谦顿首,并谢惠纸,廿日
雨止了。之谦又为老鼠所苦。
福州鼠特别硕大,长约尺余,幼鼠也有数寸,成群结队,不仅不怕人,连猫见了,也不免股栗。蹿上几案偷食物,破箱箧咬衣服,甚至连蜡烛都嚼得津津有味。西邻被鼠闹得晚上移到之谦寓来避鼠患;可能看准他流寓在外,无物可啮。所以,当赵之谦张罗除鼠时,邻居笑说“不必”;之谦在《福州鼠一篇》长诗中写:
西邻告我无急于;先生行箧故空如,破书仅存四本余;况复半年福州居,未闻一鼠曾啮书。福州鼠,安可除!
端阳节,在邵燮元请托下,之谦为作端阳节物图,画端阳节物十六种,并系以诗。
福建风物和节俗,与苏、杭不同,他们认为有朝还乡,谈及闽地风俗物产,当别有一种趣味。
端节前后,荔枝上市。
杨贵妃嗜荔枝,使杜牧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名句。
东坡《食荔枝》诗中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使人对古称蛮荒之地的岭南,生出遐想。
但,赵之谦初尝荔枝,却没有什么良好的印象;因为他食到的是未熟的荔枝。这使他联想到上年十一月在温州江心寺所食垂尽的橄榄;当时连食三四颗。
“食橄榄”与“啖荔枝”,“垂尽日”与“未熟时”,倒也对得工整。无论二者滋味如何,总可在生命中留下飘零四海的回味。
他在诗中写:
昔去温州食橄榄,今去福州啖荔枝;食橄榄在垂尽日,啖荔枝在未熟时。略尝甘苦天原谅,长此飘零我自知;有口莫留根必植,好从身世计推移。
——《始食荔枝作》
初啖荔枝的赵之谦,随即为相识于福州的韩佛生画荔枝,书荔枝诗;这也算是之谦写生题材的扩充:
按图索骥成何事,画饼充饥殊可怜,漫道写生求活计,荔枝如此不论钱。
——《画荔枝为佛生》
之谦和韩佛生,论起来应该是世交。
韩佛生杭州人,小名“菩保”,为他祖父韩米舫所取,之谦曾为佛生刻白文小名印。
佛生父亲韩叔度,也是金石藏家和篆刻家。一般画家,很少画金元宝的,以其为俗物,但叔度所画元宝折扇,却传为士林佳话,纷纷题跋。其中吴江杨澥长跋尤为风趣:
……且元宝之为用大矣哉,寒者得之以谋衣,饥者得之以谋食;妻子以之而和顺,朋友以之而欣悦。尤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其利溥哉。其利溥哉!况雅人高致,一旦无之,何以行其雅兴耶?……
佛生虽生长书香世家,但他做学问,似乎并不专注,之谦后来与友人手札中,也偶有提及。同治九年,韩佛生科场失意,遭到罢黜之后,酗酒消沉。生平很少画人物的赵之谦,为了规劝佛生,画了幅《醉魁星》图。
衣裳不整,散发赤足坐于地上的韩佛生,瞪目努嘴,仿佛要呕吐的样子。笔和斗散落身边,看起来有如酒醉疯癫的流浪汉。上题:
佛生吃酒当正经,一醉面红再醉青,今日醉完明日醉,将来须碰醉魁星。佛生报罢之后,画此戏之,既可以为戒,且可以为祝。
咸丰十一年一整年间,之谦在绘画题材和风格上,有很大的变化,但篆刻创作上,几乎中断。同治元年春,在福州与锡曾交往后,接触更多印谱和碑版,魏氏又主动为他辑印成谱,他不得不重拾刻刀,使他篆刻创作,进入新的高潮。这种高潮,一直延续到重返温州后的同治元年下半年。
之谦刻于福州之印,仍以汉凿印和汉铸印为学习的对象,以浙、皖两派大师或杰出传人的成就为标的。
例如,接到家中噩耗前不久所刻的,近似邓石如风格的名印,款刻:
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
充分显示出他对此道的信心。
“会稽赵之谦字叔印”,白文,款:
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再一人而已。
吴廷飓,字熙载,号让之,后以字行。之谦款中何以刻“熙再”,待查。江苏仪征县秀才。书师包世臣(慎伯),篆刻传邓石如(完白)衣钵,并擅写意设色花卉。此际已年逾耳顺。
石如印宗汉与六朝;大约八九年前,之谦曾见过让之一二方印,认为已得石如真传,大感钦佩;即在心中引为同志,故款中极力颂扬让之。
之谦在福州所刻,以自己的名印、字印居多。原来刻有“二金蝶堂”印,长题中称颂七世祖赵万全万里寻父,孝感动天,致有二金蝶投怀故事,可惜早已失去。正巧他在惇仁里徐氏店中,买到一方百余年的印石,就补刻了“二金蝶堂”白文印,印钮看起来也很浑朴。此印能藉《二金蝶堂印存》流传于世,后人既可知堂名由来,也可以传播祖德。
他在边款中刻:
……吾宗遭乱离,丧家室,一身,险以出。思祖德,惟下泪;此刻石,告后世。同治纪元壬戌夏,赵之谦辟地闽中作记。……
余者,为江湜和魏锡曾二位知友所作名、字印,也占此间所作相当比率。又因咸丰十一年前,杭州连遭战祸,许多乡友,家破人亡,所藏金石书画尽皆丧失。辟地福建之后,锡曾开始重新搜藏、审定,多倩之谦为刻收藏与审定新印。如:
“锡曾审定”——白文。
“稼孙经眼”——阳文。
“江湜壬戌以后所书”——白文。
赵之谦自己也刻有:
“悲盦壬戌以后文字之记”——白文。
“叔手校”——朱文。
“叔壬戌后所见”——白文。
“赵之谦同治纪元以后作”——白文。
为了报答锡曾为他拓辑印谱,之谦为刻:
“魏锡曾收集模拓之记”——白文印,款:
悲盦居士来闽中,为稼孙刻此印,以酬其劳。同治壬戌六月《二金蝶堂印存》刊成时,之谦篆书“稼孙多事”四字题于册首,并以欣慰与感激的心情,写了一篇短序:
稼孙竭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弃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书四字儆之。悲盦自记之谦到福州半年期间,锡曾为他搜集散失的诗文篆刻,刊印谱,备极辛劳。但之谦为他校勘古籍,审定金石,刻制印章和作书画,也难得休闲。
之谦惧暑,冬天犹着单衣,置身南方,三伏天里,竟日满头蒸汗,需要鼻烟来提神醒脑,或想收取一些印石、润笔使用,他会写信给锡曾。这些手札,有的委婉幽默,有的大动肝火。
之谦性急好骂远近驰名,锡曾收到他龙飞凤舞的手札,即使挨之谦一顿痛骂,也不愠不恼,传示座客,奇文共赏。并珍重地钤上收藏印记,交长子魏性之装裱入册,作为传家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