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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文人相嫉

俄国大文豪屠格涅夫在巴黎逗留期间,是法国著名作家都德的好朋友。他经常到他家去做客,给他的孩子送礼物,还一起到街头咖啡摊去喝土耳其式的黑咖啡,谈论文学。

以写《最后一课》而被我们中国人熟悉的都德,在当时,也曾是左拉发起的《梅塘夜话》的六作家之一,是一位与莫泊桑齐名的人物。左拉在当时法国文坛,也是一位扛鼎人物,他看中的作家,自然也是有分量的角色。

19世纪,俄国的宫廷、上层人士、作家,都十分向往法国,尤其巴黎。从《战争与和平》里的贵族,在社交界,都喜欢用法语来交谈,便知一斑了。正如现在我们这里,有些人以与美国有来往、以持有绿卡为荣的心态,多少相近。一部美国畅销的小说《廊桥遗梦》和汉堡包、肯德基一样地在中国吃香,也和这种崇拜心理有关。

都德为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位俄国朋友而高兴,还在《巴黎三十年》里,讲述了他们之间的友情和文字交,讲述这位异国朋友怎么样地吻他的小孩,怎么样地在他的客厅里谈笑风生,如同家人般地亲密。后来,屠格涅夫死后,都德无意中,发现屠格涅夫对他的文学成就评价极低,说他是“我们同业中最低能的一个”,于是感到很伤心,很失落,好些天连咖啡馆都懒得去坐了,这实在是很扫兴的。

屠格涅夫先生也太瞧不起人了。

一个作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同行之间,当面的评价和背后的议论,有时候,是会大相径庭的。说好,通常是不多的,而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乃至摇头,倒是不少见的。这位对都德阳是而阴非的屠格涅夫,当然是大作家,但都德也绝不是“同业中最低能的一个”。他的《最后一课》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沦陷区,引发了多少不想当亡国奴的人的共鸣啊!问题在于作家看不起作家,可以说是世界性的一种通病。尤其在等量级的作家之间,彼此服气者,是不太多的。

曹操有个儿子,叫曹丕,武艺谋略、经世治国这些方面,比他老子差远了,但在文学上的成就,却不弱乃父。他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他那本剖析作家、论人长短的文学批评著作《典论》中,早就提出了“文人相轻”的精辟见解。那时候,欧洲还没有但丁,没有莎士比亚,文艺复兴则是一千年以后的事了。这实在是很有远见的真知卓识,称中国是老牌的文化古国,是一点也不错的。我们中国的作家、诗人们,互相瞧不起,彼此不买账的历史,也是久远得让西方文人望尘莫及的。

当然,这一点,倒不是怎么值得夸耀的。

所以,文学上的流派之争,门户之见,互相排斥,怒目相向的现象,在中国文坛上,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曹丕在《典论》里说过:“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即使再好的作品,再大的作家,也不是无可挑剔的。他还说,作家是难免“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暗于自见,谓己为贤”这些性格弱点的。因此,出现各较短长、文人相嫉的状态,也就不以为奇了。

文人相轻,说穿了,就是文人相嫉。

而嫉妒,这是地球上一种最原始的本性,人如此,动物也如此,文人岂能幸免,只要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有嫉妒存在。文坛就是文人集群的所在,而作家、诗人的神经又比较脆弱,又比较激动,于是,嫉妒起来,使有许多好戏可看。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说西方将嫉妒分为两类,一类是黑色的,一类是白色的。黑色的是伤害性嫉妒,白色的是竞争性嫉妒。文中还说,西方人的嫉妒是白色的,而东方人的嫉妒则是黑色的。

这样的论点难免有些偏颇之处,外国人的嫉妒都是白色的吗?怕也未必。我们都读过的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那个摩尔人,倒是绝对因为嫉妒之火燃烧起来而不可遏止,才造成一场灾难的。奥赛罗杀死了他以为不贞的苔丝狄蒙娜以后,发现自己错了,像“把一颗比他整个部落所有的财产更贵重的珍珠随手抛弃”的糊涂印度人一样,悔恨无穷,也就拔出剑来自刎了。

剧中那个小丑依阿高,曾对妒火焚烧的奥赛罗这样煽动过:“小心啊,阁下,妒忌这个鬼精灵啊,它可是长着绿眼,一面吃着你的心,一面在嘲笑你的怪物噢!”看来,既然是长着绿色的眼睛,那么这种嫉妒,该不会是白色的了。

我们还读过的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位愤世嫉俗,又无所事事,貌似深沉,可又吊儿郎当的阔少,和他朋友连斯基的决斗,不也因为他的轻薄,而引发连斯基的嫉妒和愤怒吗?结果,连斯基惨死在奥涅金的手里。虽然在歌剧里,有一段连斯基的咏叹调,是很有名的,但他这种嫉妒的颜色,却是毫无疑义的黑色。

说来奇怪,普希金写这首长诗的时候,想不到自己最后也成了连斯基。这要是按中国人迷信观点,也许是不幸而言中的诗人谶言了。他写道:“未将注满酒杯的酒喝光,即能向人生的庆典告别的人,是幸福的。”普希金本人也是没喝完他的人生之酒,如同他诗中的主人公一样,于决斗中死于非命。

他非要向一位禁卫军军官挑战,进行一次生死较量,倒和文学的长短无关,而是因为女人,因为嫉妒。这位伟大的诗人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苔丝狄梦娜是贞洁的、清白的,而诗人的妻子娜达利亚和那个军官确有肮脏的奸情,我想,这种嫉妒就绝不是白色的了。正因为他妻子绯闻不断,使得普希金妒火中烧,才37岁的诗人,就颓然地倒在了彼得堡郊外的决斗场上。

所以说外国人的嫉妒,也是有黑颜色的。而像诗人的这种特别的嫉妒,则更是黑色者居多。

中国唐代的一位诗人李益,比普希金更甚,他没有决斗的勇气,却有整治自己老婆的恐怖手段。据明·冯梦龙《古今谭概·痴绝》载:“李益有妒痴,闭妻妾过虐,每夜撒灰扃户以验动静。”《唐才子传》也说:“[李益]少有僻疾,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有撒灰扃户之类。”这位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诗人,做得也太过分了。一个人嫉妒到了变态的程度,使得他竟对妻妾采取法西斯手段,予以防范,实在是骇人听闻,这种嫉妒黑得无法再黑了。前不久,一位中国诗人在外国演出砍死妻子又弄死自己的兽行,这其中的嫉妒,即使他拿了绿卡,也是漆黑漆黑的。

从以上例证来看,在中国汉字中,将“嫉妒”二字,列入“女”字部首,有点道理,但也有一定的误导成分。固然,“蛾眉善妒”,似乎女性要比较地爱嫉妒;“河东狮吼”,似乎嫉妒的起因,多半与女性有关。但人类的嫉妒情结,产生比较严重后果的,倒常常不是因为女性。在大千世界之中,首先是由于金钱财富的争夺,权力名声的攀比,智能才干的竞赛,邀宠揽誉的得失,才会生出强烈可怕的嫉妒之心,才有随之而来的残忍卑劣的报复行为。至于因女性和情感引发的嫉妒纠纷,充其量影响一两个家庭,与整个社会而言,倒是小而焉之的事情了。

如果,再以同是唐代的一对诗人的纠葛为例来说,就能了解文人同行之间的嫉妒,有时也很可怕。那燃烧起来的妒火,并不亚于女人争风吃醋时的阴损狠毒,他们像历代宫廷里的后妃,得宠后恨不能将对手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情,是完全相通的。

《全唐诗》里,有一段记载:“[刘]希夷善琵琶,尝为《白头吟》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乃更作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复似向谶矣!’诗成未周岁,为奸人所杀。或云:宋之问害希夷,而以白头翁之篇为己作。至今有载此篇在《之问集》中者。”

因为《全唐诗》是御制的,带有官方色彩。言辞间比较慎重,只是以存疑的口气,留下这段史实。但据野史,这个刘希夷是宋之问的外甥,年轻人苦思冥想,写出了这两句绝妙佳句后,多少有些情不自禁,就拿去给他舅舅看,想讨个好。他忘了他舅舅也是个诗人,而且还是有名气的老诗人,更忘了他舅舅是凭借写诗混碗饭吃,以诗向武则天献媚的。老先生一看这个年轻人的这两句诗,奇货可居,眼睛里闪出依阿高所说的“绿光”,就像时下一些署名纠纷中的前辈长者一样,倚老卖老,仗势强蛮地对这个外甥说:“你把这两句诗给我吧,算我的版权。”

“那怎么行!”刘希夷不甘心被他舅舅蹂躏,说什么不给老诗人这个面子。写不出这等好诗的宋之问,妒心大发,为了想夺这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窃为己有,便对外甥下了毒手,用布袋将其闷死。

按照宋之问此人一生不怎么光明磊落的行状,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新唐书》载他:“倾心媚附(武后宠幸)张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刘]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旧唐书》载他:“及易之等败,左迁陇州参军,未几逃归,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子与驸马都慰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簿,由此深为义士所讥。”从他无耻地捧着尿壶,尾随权贵的丑恶表演看,从他背叛那位庇护他的朋友,干出出卖灵魂的卑劣行径看,这个堕落文人,把刘希夷干掉,巩固自己在诗坛的地位,那手是不会软也不会抖的。

此前此后,我们在文坛上所见识到的黑色嫉妒,还少吗?

其实,如果不是黑色,嫉妒当然不是一件坏事,任何文学上的正当竞争,总是会促进文学的进步。怕就怕这种自封正宗、只此一家、心胸狭窄、排他成性的非白色嫉妒,那文学世界应有的缤纷斑斓的局面,就会相对减色了。

为文学计,宽容应是第一位的。

荷裔美国人房龙说:“从最广博的意义讲,宽容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奢侈品,购买它的人只会是智力非常发达的人——这些人从思想上说是摆脱了不够开明的同伴们的狭隘偏见的人,看到整个人类具有广阔多彩的前景。”在作家这一行里,具有这种狭隘偏见的、不够开明的、充满妒心的同伴,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不能容忍别人比自己好,更不能容忍自己比别人差,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不足,永远挑别人的不是,总是以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总是酸溜溜以绿色的眼睛看待别人,从古至今,一直到文学新时期,这种人从来是不乏见的,而且有弥来愈甚的趋势。

我们看到,挂在树上的果实,无不透出大自然精心而又平衡的生态安排,让每一颗果实拥有一方属于名下的世界。不因为自己鲜艳夺目些,就眼皮抬高小视同类;不因为本身色彩比较暗淡而自惭形秽;不因为自己饱满硕伟些,就恃强逞胜把别人挤到一边去;不因为尚未熟透的稚嫩而退避三舍;不因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拒绝宽容;不因为有一些生涩而有人微言轻的自卑;不因为早开花早结果,就摆出老资格来恫吓后人;不因为晚了几步而忐忑不安踟蹰不前。它生在那个位置上,就注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罢,不好也罢,它就是它,别人既不能奈何它,也无法改变它。嫉妒,它要生长;不嫉妒,它也要生长。总的历史走势,就是这样不停地前进着的。

文学的生态平衡,其实也应如此。天地如此之广漠,空气如此之清新,阳光如此之充足,雨露如此之丰美,每一颗果实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这就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局面了。人们总是赞叹大自然,它之所以伟大,就因为有这份自由。若是哪颗多事的果实,嫉妒得非要伸出头来,探出手来,管别人的长长短短;若是哪颗不自量力的果实跳出来,嫉妒得非要大家以它的意志为意志,再说些煞风景的话,做些煞风景的事,那就十分地败兴了。

所以,要是说西方的嫉妒,白色较多,而东方的嫉妒,黑色较多,或许接近于事实。但文坛,由于“文人相轻”的缘故,这类嫉妒便是黑白交杂,竞争与伤害就兼而有之了。为了文学,但愿化黑为白,你写得好,我要写得比你更好,而不是你写得好,我就把你干掉;从此多一些竞争性的白色嫉妒,少一些伤害性的黑色嫉妒,那样,也许文学的盛唐景象便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