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凯达之魂:记一个民营企业家的人生和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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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难童年

这是一块神圣的土地,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用辛勤的汗水浇透过不知多少遍的金色沃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曾经留下了岁月流逝的艰难印痕和父辈们沉重的足迹。我们似乎还能听到勤劳朴实的先辈们那粗犷的歌声、惊天动地的呼喊和凄惨悲凉的呻吟。历史在岁月中缓慢行进,这里的农民一代接一代、一年接一年地踏着前人的足迹在艰难中蹒跚,用那大山一样的脊梁和满是茧子的大手,与命运抗争;以坚忍不拔的意志和顽强拼搏的精神,进行着执著的追求;用辛勤晶亮的汗水,谱写着既辉煌又悲壮的灿烂篇章。

然而,这里的的确确是一块无比优越的形胜之地,并以它悠久的历史、丰厚的文化内涵享有盛誉。它,就是八百里秦川腹地的兴平市。

兴平古属雍州,因古民族之一的犬戎族于渭河、泾河一带放牧,在此聚居,故称犬丘邑。周懿王时,为避免北方狁的骚扰和侵犯,把国都由镐京迁到犬丘,改为废犬。西汉时,又置茂陵、槐里。唐景龙四年(710),唐中宗带领王公大臣,在马嵬南边的百钦佩为西嫁吐蕃的金城公主设宴践行,故又改槐里县为金城县。“安史之乱”后,因驻扎在金城一带的“兴平军”兴唐平叛有功,又名金城为兴平。20世纪末期,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又撤县设市,以求更大发展。

兴平地理位置优越,属古长安的西大门,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境内地势平坦,土质金黄,是三秦大地少有的无山县之一,也是周代懿王、雍王章邯、后秦姚兴建都之地。人杰地灵,文化繁荣,恰如嵌镶在八百里秦川上的一颗珍珠。三国名将马超、东汉舍子保国的孔奋、“马革裹尸”的名将马援、绛帐授教的通儒马融、清代著名农学家杨双山等人都是兴平人。大哲学家董仲舒、史圣司马迁、大文学家司马相如也都曾迁居这里。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还是兴平邑人曹世叔的媳妇,死后埋葬于兴平大姑村,大姑冢至今还在,清代光绪年间又铸大钟一鼎。兴平又是文物古迹大县,汉武帝刘彻茂陵、唐杨贵妃墓、老子黄山宫、孔圣文庙、二十四孝之一的丁兰墓、青年将领霍去病墓等,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兴平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项事业蓬勃发展,各类人才层出不穷,现代工业的崛起更成为兴平市的一个亮点。

在兴平这块风水宝地的北塬上,有个盛名远播的古镇——店张,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一位名扬全省、誉满西北的人物,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当代著名乡镇企业家,他就是张文远。

店张东接咸阳,西衔礼泉,南接县城,是兴平、秦都、礼泉三县(区)交会之地。势控北向要隘,扼平凉、兰州西去之径。据民间传说,店张古镇原称“底兆驿”,因该地处西汉王朝豆广国陵墓下方而得名。古代称陵墓的下端为“底”,上端为“兆”,古曰“底兆驿”。唐玄宗后期在店张建起了长安通往西域的第一个驿站,由此渐居商民,初开市井,遂为集镇。清雍正时期,因设店铺,供旅人歇足住宿,故改名为店张驿。

店张驿是兴平古老的四大名镇之一,商贸宏开,集市繁荣。每月古历三、七、十集会,每到这天,上集赶会者络绎不绝。又在每年腊月初八起会,直到大年三十。腊八会期间,戏台高耸,锣鼓喧天,秦声悠扬,商铺林立。整个集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加上商贸繁荣,购销两旺,物资广集,满目琳琅,惹得山西、河南、甘肃等省的商贸业人士竞相赶来,促进了店张古镇的经济发展。

张文远就出生在这块古老而又辉煌、由落后贫穷到发达兴旺的土地上的店张尚志村。

1945年,张文远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有两姐两妹,他排行老三,是张家唯一的男孩。大姐凤英,二姐玉莲,大妹凤霞,小妹文英,均以农为本,无甚文化。然纺线织布、缝衣刺绣、种地务棉、拉车耕耘,无所不能。特别是二姐玉莲,贤惠勤俭,淑质贞亮,但却天时乖张,天不与寿,多灾多难,令人惋惜,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父亲张志俊,生于1911年,是一个老老实实、胆小怕事、只知农桑的庄稼汉。他像众多的中国农民一样,经历风霜雨露之苦,却始终未能使家业振兴,在软弱、贫穷、苦难与无为中度过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正是由于痛心于父亲的懦弱和无为,从小激发了张文远自立自强、敢作敢为的个性与志向。

张志俊胆小怕事、懦弱优柔,在尚志村是出了名的。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知是继承了先辈们诚实做人的传统美德,或是天生的凤毛鸡胆,抑或是现实生活使他变得与世无争,反正经常忍让吃亏成了他的“亮点”,受到他人的欺侮而忍气吞声成了全家的耻辱。尚志村200多户人家,1000多人,虽说村子不大,人口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村庄,啥人没有?虽然绝大多数人都继承了先辈们那种憨厚、诚实、勤劳、礼让的美德,也不乏仁义君子和城府很深的明哲之士。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故而村里也有一些心胸狭窄、见识短浅、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和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而张志俊就是在这种极为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可怜巴巴、战战兢兢地挣扎着,喘息着。

说他胆小怕事,并非虚构。他家院落里有一棵祖上传下来的椿树,直径二尺,端溜溜的如青竹挺拔,且根深叶茂,顶天立地,有一种气贯长虹之势。这是祖上留下的唯一的值钱的财产,全家人都非常珍惜和爱护这棵椿树。但因家穷,又急需用钱,经老两口再三商量,只好忍痛割爱,便伐了这棵椿树。但伐是伐了,张志俊就是不敢套车拉到店张镇上去卖。文远的母亲催了多次,并生气地说:

“咱家等钱急用呢,为啥伐了树不卖?”

不料张志俊讷讷了半天,竟然畏怯怯地说:

“我,我不敢。”

文远的母亲一听,一下子气得脸色蜡黄,说:“卖咱家的树呢,又不是偷的,你怕啥?你这么胆小怕事,还像个男子汉吗?”

“我,我怕牲口惊了撞了人。”

文远的母亲悲哀地叹了一声,又气愤又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你真是窝囊透顶了!”

没有办法,第二天,文远的母亲借了大车套了牲口,请人帮忙把椿树装到车上,拉到店张镇的集上卖了。

他家有块地,坑洼不平,为了避免有人在地里起土,张志俊就按当地习俗,用白灰圈了边界,撒了一道白线,以示禁止拉土。但因他平时软弱可欺,他有个堂兄,不但没有把那道白线放在眼里,而且对他也不屑一顾,经常明目张胆地在地里挖土拉土。张志俊看在眼里,怕在心里,不敢去问,更不敢阻挡,还胆怯地老是避着这个堂兄。按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就忍了。不料有一天,那位堂兄不知道是听了村里哪个“酸黄瓜”长舌头的挑拨,还是存心闹事,反而连跳带蹦地大骂志俊。正是早饭时候,紧邻对门的乡党们都习惯地圪蹴在一块儿吃饭,名曰“老碗会”。这个堂兄竟然当着许多乡党的面,端着一老碗稀糁子向张志俊头上掷去。志俊不曾提防,顿时头上鲜血直流。众人慌了手脚,且有几位刚直之士,厉声指责那位无理取闹、出手伤人的堂兄。而张志俊却手捂伤口,疼得吸着冷气,不住地“哎哟”,话都不敢说出一句。但堂兄并不就此罢休,依然三扑两跃地要打志俊,多亏乡党们连说带劝,志俊方才脱险。

张志俊虽然软弱,但却非常俭朴。平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好歹攒了一点麦子。这年快要过年时,一天晌午,天气很冷,呼啸的西北风横冲直撞,卷起了漫天黄土。落光了叶子的树枝,被冷风吹得前仰后合,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呻吟。几只狗卧在墙脚,蜷缩着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志俊的一个亲戚穿着破旧的粗布棉衣,腰里缠着一条灰色的土布腰带,头戴一顶油渍渍、脏兮兮的火车头绒帽,腋下夹着一条口袋,径直走进门来。志俊见了这位不速之客,情知不好,心里不免叫苦。因为这个亲戚三番五次地“借”粮“借”钱,都成了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而且志俊家也是个紧巴日子,哪里经得起再三讨要,便惶恐地问道:

“你,你来了,有啥事呢?”

“锅揭不开了。”这个亲戚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说,“再借二斗粮食,明年忙罢就还。”

“这……”志俊是个好人,既不好拒绝,又不会说谎,讷讷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亲戚能找志俊,自然对志俊非常了解,登时板起脸来,说:“咋?不认我这个亲戚了?不给我拉倒!谁离不开谁呀?”说罢就转过身来,装作要走的架势。志俊见状,自己倒先慌了,连忙说道:

“走,走啥呢,我是说,我的粮食也紧巴……你既然来了,就……”

亲戚连忙顺梯下楼,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号绝情的人,外人不认还能不认亲戚。”

就这样,张志俊只好忍痛割爱。噙着泪花,颤抖着两只粗糙的茧手,给这个亲戚装了斗半麦子。当这个亲戚扬长而去后,张志俊两手抱头,靠墙蹲着哭了。

在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政策时期,有个村干部怕国家统购的粮价便宜,打算把家里的粮食存着,一来可以等粮食涨价,二来还可以卖黑市。这天,他用架子车拉了两口袋麦子,向张志俊家走来,志俊见状,很觉诧异,就向这个干部问道:

“老伙,你拉这干啥?”

这个村干部笑了笑,一边把粮食抱进大门,一边说道:“我准备换房呢,粮食没处放。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为人实在,就把粮食拉来,先放在这儿,你想吃就吃,反正我暂时也用不上。”

张志俊的脑子里真没有多少渠渠道道,便信以为真,还帮着干部把粮食抬了进来。他觉得,村干部能把粮食放在他家,是看得起他,是对他的信任,还真有点光荣的感觉。

“那就称称吧。”志俊忙说。

“称啥呢,谁跟谁呀!”

不出这个村干部所料,仅仅过一年,粮食开始紧张,粮价猛涨。这天,那个颇具远见的村干部又来了。

“来了?”志俊忙递过一只小凳子。

村干部笑嘻嘻地点点头。坐下后,又接过张志俊递过来的旱烟包。装了烟,点着吸了一口,瞥了志俊一眼说:

“志俊,我今儿个过来,想要我去年放在你这儿的那两口袋麦呢。”

自从志俊答应村干部的要求后,文远妈便觉得事有蹊跷。她想,人家为啥要把粮食放在咱家呢?说是换房,也不过只修葺了一间厢房,未必就没有放粮食的地方。再说,人家也有五六家堂兄堂弟,不比志俊亲近?于是就提醒志俊,多点心眼,不要上当。志俊觉得妻子说的有理,就叫村里一位名叫三娃的人,同面过了秤,共是238斤,还记在墙上。

因为志俊早有思想准备,打算随要随还,今天听了村干部的话,二话没说,就要起身装粮。不料却被那个村干部拦住了。

“甭忙。”干部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差点喷在志俊的脸上。他不慌不忙地说:“志俊,粮嘛,我还有呢。所以,粮,我不要了。”

“不要了?”志俊惊得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个粗黑的村官,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祸。“那咋行!我咋能白要你的粮食呢!”说着连连摆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村干部笑笑,“我是要钱呢。”

“啊!”志俊一听,一下子愣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干部有此高谋远略。

村干部并不在乎张志俊的神色变化,因为他早就料到志俊的这种变化是一定难看的。“两口袋粮食,一共是258斤。咱俩关系不错,总不能让你吃亏,就比市场价格低二分钱吧。”

“这,这……”张志俊急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明明是238斤,咋成了258斤?你自己把粮食拉来的,当时又没说卖,咋能这么弄呢!”

“咦!你吃粮闷食、过河拆桥呀!”干部马上瞪起眼来,“你打听打听,世上有白送人家粮食的傻熊笨种吗?一共258斤。我当时就给你交代清楚了。我还再三说,你要不信,咱同面再过秤,你说过称啥呢,谁跟谁呀,我还信不过你。是你说的吧?”

张志俊一急,脖子上的青筋就暴了起来,说:“不,不……是你说的。”

“当然不是我说的。”村干部到底是村干部,见多识广,挺会随机应变。

“不,不……不是我说的!”张志俊终于说清了意思。“而且,我还和三娃同面过过秤,斤两还在墙上划着呢。”

村干部镇静自如、不乱方寸,说:“那是你自己记的数儿,有谁证明呢?”

“三娃,有三娃证明。”

“那你把三娃叫来。”

“行!”志俊忙叫女儿叫来三娃,当面一问,三娃摸着脑袋,看着两人,满脸通红,结巴着说:“事都过去一年了,谁还能记清呢。”说罢嘿嘿一笑,急忙抽身溜了,气得志俊直翻白眼,却一筹莫展。

结果,张志俊自认倒霉,东借西凑,求神拜佛,好不容易还了这笔冤枉债。这时,张文远已经十岁,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深深铭刻着这桩耻辱,他深深为父亲的懦弱无为所惋惜、所痛苦。一天,他见了那个干部,咬牙切齿地说:“咱走着瞧!”

张志俊兄弟姐妹四人,志俊排行老二。一天,志俊带着儿子文远,一起到文远的大姑家走亲戚,正好一个表弟也走亲戚。由于他平时太窝囊、太懦弱、太老实的缘故,连这位亲姐姐也看不起他。那天,姐姐把表弟叫到厨房,炒了一盘油渍渍、黄澄澄的鸡蛋。那时候谁能吃上这么昂贵喷香的炒鸡蛋,比现在的生猛海鲜还强出十倍八倍。事有凑巧,当表弟在厨房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偏偏志俊来厨房舀水,便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弄得姐姐和表弟都十分尴尬。志俊回来后,不住地唉声叹气。文远妈见状,便再三追问,老实巴交的志俊便说了这件事情的经过,立刻引起了文远妈的不满。后来文远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更是愤愤不平,便把这件事情永远地留在了他那幼小的心灵深处。他觉得别人看不起他的父亲倒也情有可原,可是连亲姑也把她的俩弟弟区别对待,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一斑了。年纪尚小的张文远或许还不懂得人格意义,却也十分伤心。但祸福相倚,这件生活琐事却激发了张文远的志气。他暗下决心,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来,别叫人瞧不起!

由于张志俊既懦弱,又贫穷,连自己的至亲都像避瘟疫似的躲避着他。初级社时候,文远的母亲不幸患上脑中风,一天,张志俊去大盘寺烧香许愿,求神拜佛,希望妻子的病情尽快好转。走出大盘寺没有多远,天已黑了。要赶回店张,实在太远,便打算在岳父家歇息一晚。因为大盘寺离岳父家很近,又是至亲。主意已定,就向岳父家走去。到了那儿,既没人理他,更没人让他进门。他又乏又累,又饥又渴。眼看天已黑了,无处落脚,不由暗自着急,也不由伤感起来。正当他为难伤心之际,岳父家的一个侄子给生产队加班,领了几个油饼,便给张志俊吃了,安排他睡在饲养室里。当他熄灯躺下之后,蒙上被子,又伤心地哭了。他实在弄不明白,岳父一家怎么会是这样。

1961年,正是经济困难时期,但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出奇的饱满,情绪非常高涨。尽管腹中空空,满面菜色,但干起活来,却如生龙活虎一般,争先恐后,如火如荼。那时,化学肥料还没有被农民真心接受,主要肥源除了牲口圈粪外,就只靠换陈墙老房和玉米秆沤肥了。每到农历二三月,生产大队的高音喇叭就整天震天动地的喊着搜肥施肥,号召掀起搜肥施肥新高潮。几年下来,陈墙老房换完了,三年五年的墙也放了,房也拆了,完全是一种黄土搬家、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妇女一天三晌拉着架子车,把墙土房土拉到地里,又把黄土从壕里拉回村里。累得妇女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有顺口溜说:

槽上拴的大黄牛,

架子车套的剪头发……

张志俊家紧靠村子城墙,队上要搜肥放墙,并一块儿拆了他家的老房,又叫他挪了庄基,把房盖到村东。软弱可欺的张志俊哪敢说个“不”字?结果房拆了,墙放了,虽说盖了房,瓦却干摆着,围墙也不打。每逢吹风下雨,房上的瓦片便哐啷哐啷地响,屋外下大雨,层内下小雨,没法做饭,没法睡觉。他找队长,总说太忙,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根本就没把他家的事当回事。催紧了,队长便瞪起眼睛,厉声厉色地说:

“你这人也太自私了!队上忙得跟鬼吹火一样,你不顾集体,只顾个人,还算个社员吗?你先回去,等几天我再派人给你瓦房。”

文远妈气愤不过,又找队长,说:“你说我们只顾个人,不顾集体,房都拆了一个多月,新房还没盖好,队上换了那么多房,有这先例吗?你只管拆社员的住房,不管盖房,就是大公无私了?我问你,去年换你家的老房时,随拆换盖,一天也没耽搁,这是不是光顾集体,后顾个人了?我看你对别人上的是马列主义,对自己用的是自由主义,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得是我们好欺负吗?”文远妈毕竟有些个性,有些棱角,也有些阳刚之气。加上嘴巴利索,话带锋芒,说得队长半晌答不上话来。

但是,队长毕竟是队长,算得一路诸侯。因为全队40多家的经济大权就掌握在他手里。而且他天天派活,轻活重活由他一锤定音。所以他整天指手画脚,盛气凌人,只有他指责别人的权力,哪里受过别人的指责!听了文远妈的话,愣了半天之后,突然两眼一瞪,指着文远妈吼道: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今年还能用上老皇历吗?有意见就到大队、公社告我去。告倒了,算你行;告不倒,你娃还在我手里攥着!说的好了,给你瓦房;说的不好,你就叫花子要饭,立在门外等着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远妈非常气愤,却又束手无策。加上去店张镇灌醋,被小偷割了包,偷走了20元钱,一时又急又气,登时脑溢血突发,病倒在床。又东借西借地凑了点钱,送到医院,打了针,吃了药,见病情稍稍稳定下来,就急忙出院回家,在家静养。

当时家家困难,常常断炊,人们都在艰难与饥饿中挣扎。文远的两个妹妹,一个八岁,一个四岁,经常天不明起来,提上笪笼,到地里拾雁粪、牲口粪,晒干点炕烧火。圆圆的小脸冻得发青。两手肿得老厚,还裂着许多口子。父亲原本身体虚弱多病,加上又气又累,生活压力太大,咋也撑不起这个穷苦的家庭,便也病倒了。

家里没有劳力,直接关系一家大小的吃饭问题。因为队上实行的分配方案是“劳六人四”。所有分粮、分菜、分红,全是这个法则。劳力强的人家,不仅分得多,而且理直气壮,对劳弱户非常歧视,说劳弱户靠他们出力流汗养活呢。所以,凡是劳弱户都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面对这种现实,正在上初中的张文远便毅然决然地辍学回家,当时年仅15岁。

命运多蹇的张文远,从小就多灾多难。一岁多时,他刚刚学会了走路,突然之间,却两腿瘫痪。张志俊急了,便把儿子抱到礼泉县的舅家。舅父见状,也只叹了一声,不但没有想方设法抢救,给娃治病,却摇着头说,这娃残废了,干脆舍了算了。还是文远妈有主见,一气之下,抱着文远回到尚志,又求爷拜佛,东借西凑,给娃治病。由于抓得及时,又锲而不舍,便出现奇迹——文远的病渐渐好了,直到完全恢复。

文远长到6岁的时候,突然一口牙齿尽皆脱落,吃饭只能喝稀汤,多亏母亲和他姐姐整天给他嚼馍,一口一口地喂他,方才渡过了这个险关。10岁时,双目又突然失明,这下又吓坏了母亲,便急忙把小文远送到咸阳凤凰医院诊治。医生用小刀刮他的眼睛(大约是角膜翳),弄得鲜血直流,痛得文远连哭带闹。做完手术,那位医生拍着文远的头说:

“这孩子性格好倔呀。”

张文远从学校回来务农,因为是个中学生,算得村里的“知识分子”,就当了记工员。这记工员官职虽小,好歹也是队上的干部。而且这记工员笔下所记的分,是有“法律”保证的。不管你是“皇亲国戚”、“五王八侯”,天天晚上就得在张文远的笔下画渠渠,见结果。加上张文远虽然年龄不大,却敢作敢为,有点阳刚之气,脑子清楚,说话利落,连队长也怕他三分。

这天,他跑到队长家里,不亢不卑,先礼后兵,说:“叔,娃今儿个寻你,如有冒犯,就请原谅。”他虽然面带笑容,但那两只不大的眼睛却闪烁着清峻的光芒。

队长见他话中有话,目光犀利,口气硬朗,知道来者不善,便冷冷地说:“啥事嘛,还撂文呢!”话里也带着几分讽刺的味道。

“队上把我家的房拆了,把墙土肥上了地,盖的房咋还把瓦干摆着?”他口齿伶俐地说。

队长瞥了他一眼,一边装着旱烟,一边说道:“队上的活路太多,整天忙得贼撵似的,没有顾上。”语气也是硬邦邦的。

“我调查了,咱们生产队换了八家的房,都瓦得好好的,都有时间顾上,唯独我家就没工夫顾上,你说这话似乎少点根据。”话里也蕴藏着明显的挑战性。

这一说,把队长一下子问住了。因为张文远的话有根有据,不容置疑。但是,队长毕竟是队长。而且,这位队长虽然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他脑子聪明,经验丰富,是全村有名的能员上将,简直能给蚊子做绝育手术。正是由于这点,深知“欺老莫欺小,欺小不得了”和“后生可畏”的道理。又见这小家伙伶牙俐嘴,说话有棱有角,对人不亢不卑,神情自若,反应很快,又是“知识分子”,将来必定是村上的人物尖子。如此大有前途的人物,将来生产队、大队的大权,定然非他莫属。这么一想,便哈哈大笑,说:

“哈哈!你个碎崽娃子今儿个向叔兴师问罪来了?明说呢,不是叔怕你,我前天就计划了,再盘三天土,第四天就给你家瓦房。你今天来兴师问罪,我还不管了!”

张文远人小心灵,早就摸透了队长的内心活动,知道他是为了面子,故意敲山震虎,便嘻嘻一笑,说:

“叔,我就盼你不管呢。不管队上的事,就是不想当这队长了。如果我要占了你的位子,可甭恨我夺权呀!”

这句话一下子捅在了队长的要害处。但队长不愧是队长,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是个人才,再过两年,不用你夺,叔就主动让贤呢。”

第二天早上,五辆架子车就给文远家门前拉土,张志俊两口又激动,又诧异。心想:这日头还真有从西边出来的一天呢。

不一会儿,队长来了,见了志俊,说:“志俊,你和三牛绞水,赶紧泡泥。”

志俊激动地连连点头,忙给队长递过烟包。不料队长一推,说:“谁吃你那马粪叶子。”说着竟然递上自己的烟包,“给,吃哥的,西路叶子,又香又绵。”

中午瓦房时,队长又来了。文远妈连忙递烟倒水,拎过一只小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说:“队长,你坐。”

队长坐下后,一边抽烟,一边给和泥的社员叮咛道:“多搭一点麦草,别他娘的拉肚子似的乱洒。”

文远妈又端来一杯茶水,递给队长说:“队长,我说呢,你真是个好人。前一阵心里着急,找了你多次,说话也不注意,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呀!”

队长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两眼一挤,说:“不是我这人好,而是你儿子比你老汉强得多。”

张文远的母亲宁秀珍,1913年生于礼泉县旧县宁村。幼年丧母,经常受到继母的虐待,6岁时,就被逼着学纺线。因为个子太小,就坐在一只小乌凳上。

纺线织布,是兴平一带妇女们的特长之一。纺线看似简单,其实却难,确实是一门传统的手工技术。纺线时,要在右手摇纺车的同时,纺车连转三圈,捏着棉花捻子的左手便随着纺车的旋转,缓缓抽出二尺多长的细线。在完成这个过程之后,右手又反方向转上半圈,同时左手一样,往前一伸,在刹那之间,把长长的细线便自动缠在铁锭上,上扬下落。整个过程需要身腰扭动配合,如一组优美的舞蹈。而且,棉线要求又细又匀、又光又好,这样,织出来的布才又密又光又结实。所以,真要纺出好线来,也真不容易。

秀珍开始学着纺线时,由于左右手配合不好,不是线断,就是铁锭脱落,抽出的棉线时粗时细,很不均匀,这是纺线的大忌。每逢继母发现,不是揪住她的头发打骂,就是拧她的胳膊,拧她的脊背,或是拧她的耳朵。有次竟然把秀珍的左耳朵撕了一个小口子,疼得秀珍娘呀娘呀地大声哀叫。父亲见了,也不好阻拦,有时伤心叹气,有时还帮着继母大骂秀珍。

这天宁秀珍正在学着纺线,由于棉线一连断了三次,早就站在秀珍背后监视的继母看在眼里,就狠狠地一脚向秀珍坐着的小凳子踢去,秀珍没有提防,一下跌倒在地,额角碰在纺车上,顿时鲜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哭。继母不但不管,反而又在秀珍身上踢了几脚,并且破口大骂:“都6岁的人了,还不会纺线,猪都比你强十倍!”父亲在旁见了,实在不忍,过来说道:“算了算了,她还小啊!”抱起秀珍,贴药去了。但背后却立刻传来了继母刺耳的骂声:

“还小?长老了就不小了?啥种子出的啥苗子,都是些啥货!”

父亲也不敢回话,忍气吞声走了。

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确是如此。宁秀珍虽然受尽了继母的折磨,但却学会了许多女工。她纺线织布,裁衣刺绣,做饭剪纸,无一不精。更为值得庆幸的是,她在继母长期的折磨和虐待下,渐渐养成了一种刚强倔犟的性格。12岁那年冬天,继母要她连夜纺线,不到鸡叫不准睡觉。她纺了一天线,又熬了半夜,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便睡觉去了。继母一觉醒来,见秀珍睡着了,不容分说,提起炕砖就砸。秀珍“哎哟”一声惊醒,睁眼一看,继母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像饿虎一样向她扑来。伸手就要撕她的耳朵。吓得她心里发憷。人常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呢。秀珍见状,又急又气又怕,更有些愤怒。她忽地跳下炕,顺手抢过烧炕的灰耙,双目怒睁,大喊一声:

“你再打个样子!”

继母一下子被震住了。她清楚地看到,秀珍那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一道森严的寒光。小小的脸庞,变得铁青。拿着灰耙的双手,青筋暴起,索索发抖。继母在这种威严的气氛中,不知是由于胆怯,还是由于天气寒冷,浑身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时,她方才意识到秀珍已经长大成人了,不仅有了自卫能力,也不像以前那样任人宰割了。

在这种强硬与强硬的对峙下,在愤怒与愤怒的强烈撞击中,是父亲一耳光扇过来,为继母的面子端来了下台的梯子。但那一耳光的力度很大,印象极深,整整一生都铭记在秀珍的心里。

宁秀珍在这种冷酷的家庭环境中生活,没有母爱,没有温暖,天天超负荷的劳动几乎使她精疲力竭,但却培养了她那种坚强的性格特征。同时,继母的绝情与虐待,也使小小年纪的秀珍对亲情、善良、友情与温暖更加渴慕与向往。她非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尽情享受那种甜蜜的温情与母爱,羡慕别人家庭那种欢乐的气氛和无比温馨的环境。所以,她只得在家庭以外寻求友谊和人际的和谐。因此,村里不论谁家要娶媳妇,或是逢年过节,有人请她剪窗花、做女工,她都乐意帮忙。大伙有说有笑,无拘无束,她在这种环境中方才体味到真正人生的乐趣。对于既生她养她又冷淡她、折磨她的家庭,有一种痛苦与怨悔交织在一起的感受。

出嫁以后,她原以为能够跳出这种令人感到压抑、感到窒息甚至感到有些怯惧的家庭环境,但却没有想到,张志俊家庭的情况,尽管没了折磨与虐待那种痛苦,可丈夫的懦弱,家庭的极度贫穷,又使她陷入到另一种痛苦之中。特别令她感到无地自容的是娘家人压根看不起张志俊,看不起这个家里的任何一员,并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只怕跟上女家受累。开始,她每逢回娘家时,没钱就借,也要为父亲、继母买点红糖呀、水果呀、点心呀之类的礼品。她虽然和这个家庭的大小人感情平平,但父亲、继母毕竟是高堂在上,不能不尽孝道。可是,她每到娘家大人小孩都是不冷不热,打个招呼,拧身就忙他们的去了。丢下秀珍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好,守也不好,十分尴尬。特别是和志俊同去,人家更是冷脸白眼,连个“坐”字也没有。渐渐地,秀珍也就心灰意冷,走得少了。

对她和文远刺激最大、伤害最深的是1961年那年,因为队上盖房的事和被小偷偷了工钱的事,秀珍一气,热血上冲,患了脑溢血。经过及时抢救,方才逐渐好转。大病初愈,很想去娘家看看。病中思亲,人之常情。她叫文远拉架子车,铺了褥子,拉上她向娘家走去。宁村是个南北街道,去娘家必从南头进村。时值阴历三月,艳阳高照,春风和煦,菜花和槐花先后开放,到处芳香扑鼻,沁人心脾。进了村子,一群妇女正在娘家门前的空地上纺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但是,当她们看见张文远拉着母亲走来,以为宁秀珍重病在身,不是来此常住养病,就是借粮借钱,眨眼之间,一哄而散,只留下五六辆纺车。宁秀珍见状,心里一酸,刷地流下泪来。小小年纪的张文远,登时气得两眼冒火,向母亲说道:

“妈,咱不进去了,回!”

宁秀珍一来伤心,二来也气愤不过,就对文远说道:“回就回。这亲戚不走了!”

这件事情在文远的心里折腾了好久。如果说一哄而散的妇女是外人倒也罢了,但是他清楚地看到这群妇女中,就有两个是舅家的人,是他的亲戚。真是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此时此刻,张文远不仅十分伤心,而且在伤感的同时又有些愤然。他虽然年纪尚小,在许多事情上还很稚嫩,但毕竟是个有些文化的小青年、具有一定独立思考力的初中学生,加之自小聪颖,对于这种明显的冷漠和疏远,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当然,去舅家这件事情虽觉伤心,但对张文远来说,也是人生路上的一次大省悟,他认识到穷的可怕,穷的悲哀,穷的痛苦。然而,穷则思变。这个“穷”字便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萌发了一种可贵的激情和动力,给他一种反击的精神和拼搏的勇气。因为“穷”字,上面是个“穴”字,古人多以洞穴为家,下面是个“躬”字,躬者,躬身力作也。只要努力,只要奋斗,总有改变状况的一天!穷,既令他悲哀,又令他痛恨,却又给他无穷的竞争力,给他增添了攻艰克难、勇于进取的决心。

受尽贫穷折磨的张文远,从小便养成了节衣缩食、勤劳俭朴的生活作风,不仅如此,更增添了他积极上进、自立自强的信念。在初中上学时,每月领三块钱的助学金,自己除了在灶上买碗稀饭外,还要千方百计省点钱为家里买盐灌醋。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文远从初中辍学回家,便逐渐成为支撑全家生活的中流砥柱。

1960年至1962年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兴平和全国各地一样,民生艰困,家无隔宿之粮;经济拮据,手无买盐之资。每年只有在夏收时期,跟着碌碡吃几天白面,平时便过着“瓜菜代”的日子。除了国家给点返销粮,全靠各家自己设法解决口粮。有劳力的人家,就出外背粮;没有劳力的人家,就只好挖野菜、弄油渣、吃麦皮充饥。还有用麦草淀粉充当饭食的。顺口溜说:

麦秸淀粉能烙馍,

烙到锅里翻不过。

三翻两翻手烙破,

眼泪汪汪肚子饿。

这时,张文远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父母多病,两个妹妹年龄尚小,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自然就落在他的肩上。由于口粮奇缺,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里,一天三顿也只能熬些稀糁子。各家从食堂把稀糁子领回去,再加水烧开,下些野菜,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年四季,很少见上一点油花花。有的家庭孩子多,大人就忍饥受饿,先让孩子们吃,剩下了好歹吃点,剩不下就只有硬饿。饿急了,就去喝水充饥。张文远从学校回来,家里添了劳力,虽然好点,但还免不了经常挨饿。加上父母有病,身体虚弱,别说营养,吃也吃不饱肚子。致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天,文远向母亲说:

“妈,你把咱家的旧衣服拾掇一下,洗净,再弄点土布,我给咱到甘肃换粮去。”

“你……不行!”母亲望着稚气十足的文远,不放心地说,“你才十几岁,到甘肃背粮,来回几百里,又人生地不熟,你一个碎娃,我放心不下。”

张文远哭了,说:“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虽然只有十几岁,可我长得人高马大的,一身的力气,甭说去甘肃,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再说呢,咱要是再不寻些粮回来,你和我大吃不上饭,哪里撑得住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听文远这么一说,母亲方才意识到文远真的长大了,成了虎虎实实的小伙子。而且,文远在平时就有一种敢作敢为的魄力和勇气。再说,家里真要断炊,如何是好?她虽然有些担心,还是默许了。

文远妈用仅有的一点玉米面,掺了些玉米糁子,连夜给儿子烙了20多个“狗舌头”(一种形状像狗舌头的杂面饼子),并放了盐,添了味道。又准备了十多件旧衣服,几丈土布,一同包好。又从几家借了点钱,递给文远,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

“娃呀,本不该让你出门,可真要断炊,那时就迟了。你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凡事都要多长个心眼。出门三辈低,嘴学甜些。能换下粮食就赶快回来,实在换不下,也不要勉强。你要记着,一家大小都惦记着你呢。”说罢,便掉下泪来。

望着母亲那慈祥却又饱含着泪花的双眼,文远也不由一阵心酸。是呀!儿行千里母担忧。过去只是在书本上学的,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种伟大的母爱。为了安慰母亲,他装着一派胸有成竹、马到成功的架势,笑道:

“妈你别为我操心了。凭我这一米七的个子,怕谁?只要我不欺负别人,谁还敢欺负我。”说得母亲也破涕为笑了。

懦弱了一生的父亲,靠墙蹲着,只一个劲儿地抽旱烟。儿子要到几百里以外的异省换粮,这种精神、这种壮举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闯虎穴龙潭。他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没有本事,恨自己碌碌无为,所以面对儿子,也就自觉惭愧。是呀!儿子文远正当上学深造的黄金时期,正是由于自己的平庸,害得他初中辍学,回家务农,影响了他的远大前程。现在,年龄尚小的文远,又要独自去外省背粮,他自然心中难过。而且,他也担心。见儿子要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显得格外矛盾和痛苦。文远聪明机灵,深深理解父亲的心情,便对父亲说道:

“大,你也甭操心。你身体不好,有些轻活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歇着。只要叫凤霞、文英好好念就行了。我快则一个星期,慢则十天八天,就一定赶回来。”

文远的话像春风一样荡进父亲的心里。志俊噙着泪花,哎了一声,急忙向后院走去,一个人轻轻地哭了起来。他很感激儿子能够理解他,体谅他,安慰他。

张文远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点文化,心里也踏实。他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赶到甘肃宁县。宁县位于甘肃省东北部,泾河支流马连河下游,与陕西接壤,以农业为主。有史以来,这里的妇女没有纺织的习惯,因此布料奇缺,粮食有余,衣着不足,故而陕西咸阳一带的商人经常贩来土布,在这里销售,贩些粮食。

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民风淳朴,待人热诚,非常好客。加上60年代那会儿,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人都像着了魔似的热衷政治。所以,虽说少吃缺穿,以穷为荣,但社会却十分安定,真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出门在外也比较安全。

张文远初来乍到,虽说心里有些紧张,但还是壮着胆子,东访西问,打听谁家以粮换布。他一连跑了两天,问了几十家人,都说没有余粮,他就继续向西打听。第三天傍晚,他走到一个约莫有十多户的村庄。眼看着夕阳西下,他只好在这里借宿一晚了。

当他敲响了一家大门之后,一位50多岁的老汉开门出来,他忙带笑说道:“大叔,我是陕西兴平人,到这儿换粮。天快黑咧,没地方住店,请大叔行个方便,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

老人见他口齿伶俐,又风尘仆仆,踌躇片刻,便点头让他进来。

文远放下包袱,环视了一下屋子,见是一明两暗,屋里虽然有些凌乱,但还干净。老汉让文远坐了,问了情况,一听文远还不满17岁,就有些惊讶。他连忙喊来老伴,说:

“快给娃做饭。这么小个碎娃,你大你妈咋就放心叫你出远门呢?”

老婆子闻声出来,文远连忙站起来,面带笑容,甜甜地叫了声:“姨,你好。”乐得老婆子直笑。见了文远长得一表人才,越发喜爱。忙说:“你坐,姨给你做饭去。”

一听做饭,文远的肚子也就条件反射似的咕咕起来。整整一天,他只啃了两个“狗舌头”。

不一会儿,老婆子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捞面条和几个玉米馍。张文远一见,一下子瞪起两眼。因为一年多来,别说是他,全村也没有几家人能吃到油泼辣子捞面条的。他不敢接碗,诚惶诚恐地说:

“姨,你们能叫我在这儿住宿一晚,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再……”

没等他说完,老婆子就说:“看你这娃!到了我家,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客气啥呢!再说,也没啥好东西,就是一碗面么。快端上,趁热吃。”

老汉也说:“吃吧吃吧!跑了一天的路,能不饿?再客气就见外了。”老汉说着,又叹了口气,说:“人是个跑虫,谁不出门呀?那年我到你们兴平赶路子割麦,不料老天一连下了三天雨。有家姓梁的人家,不但给我管吃管住,还给我包了一大把旱烟叶子。比起人家,这碗面算个啥!”

张文远一听,只好端过面碗,只觉得一股暖流直透心窝。他感激地望了二位老人一眼,便低头吃了起来。开始还有些拘谨,可吃着吃着,就没有了那种斯文。因为饥饿袭击和强大的食欲,使他不断加速,瞬间变成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很快便吃了一碗干面两个馍。如果不是出于礼貌,如果是在自己家里,再有一碗干面和两个馍馍他也会一并“消灭”。

吃过饭,又攀谈了一会儿,老汉方才知道张文远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一高兴,连忙向老伴喊道:

“他妈,快,把连生的信拿来,叫文远给咱念念。”

原来,老两口的儿子周连生在部队当兵,写了一封家书,却没人认得。现在碰上文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张文远接过信来,给老人念了,顿时,把老两口喜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原来,儿子当上了副排长。

临睡,老汉说:“小伙子,我看你这娃有出息,有前途。我老汉见的人多了,虽说没有文化,但认人可是一认一个准呢!”

张文远笑道:“大叔,你老再甭耍笑我了咧!我能弄啥?还不是个做庄稼的?”

第二天一早,周老汉在村里转了一圈,叫来了几个乡亲,把文远带来的土布和旧衣服估了价,然后凑了三斗玉米。再多怕他背不动,就又给了他80元钱。张文远心里清楚,知道大家都在照顾他,帮扶他,便千恩万谢,然后告别,背上粮食向回赶去。

张文远虽然有些力气,又年轻气盛,背上90多斤重的玉米口袋,开始并不觉得怎么沉重,但走了不到10里路程,加上山路崎岖,忽上忽下,渐渐地就觉得力不从心。又走了二三里,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觉肩膀生疼,两腿乏力,体力不支,举步艰难了。他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歇了一会儿,又觉得口干舌燥,又饥又渴。当他赶到一个小镇时,已是傍晚时分。他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后,要了一电壶开水,解开馍兜。临走,周老汉给他的馍兜装了十多个玉米馍,又给了他一斤半粮票。他喝了一电壶水,吃了几个玉米馍,顿时有了精神。

睡下后,虽说浑身疼痛,但由于十分疲惫,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吃了一顿开水泡馍,交了店钱,便开始上路了。好不容易到了彬县边界,实在累得不行,便找家饭馆,买了一碗臊子面,就了两个玉米馍,喝了一老碗面汤,又挣扎着上路。

正当文远背着近百斤重的玉米,慢慢地在公路上行进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他向后一看,见一辆卡车风驰电掣地驶过来。文远灵机一动,急忙向公路中间一跨,挥着手大喊:

“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正开得起劲,突然发现公路中间站着一个人,向他挥手大喊,知道想半路搭车。但由于车速很快,不急刹车,就有人命危险,避又避不过,不由怒从心头起,气得他青筋暴起,两眼冒火。当车刚刚停下,司机便气冲冲地跳下车来,双目圆睁,开口便骂:

“不想活了!你找死呀!”

文远见司机是个清清瘦瘦、个儿不大、年龄约40多岁的中年男子,便赔着笑脸,说:

“大叔,行个方便,家里没啥吃的,背了点粮食,实在走不动了,帮个忙吧!要钱也行,就捎一截子路……”

司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火爆爆地骂道:“走不动了就找死呀?给我的车轮子上撞!你以为你是谁呀!”说着,便伸手把文远向路边一推,文远没有提防,立刻打了个趔趄。

开始,司机骂他,他也忍了。一来想搭车,二来因自己挡车,惹得人家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大叔也叫了,好话也说了,笑脸也给了,咋还开口伤人,还敢推他一把。年轻气盛的张文远忍无可忍,把背着的粮食口袋往路边一撂,握着两只拳头,铁青着脸,一步跨到司机面前,愤然说道:

“我挡车不对,可也是为了求你行个方便。不想帮忙也就算了,你咋三番两次骂人呢?你能开车,好歹也是个做事的,就这水平!你再骂上一句,看我不松了你这猴皮!”

事情刚一开始,就有两个老汉拉着一辆架子车从后面走来,见两人欲动拳脚,就急忙过来,上前劝解。一个老汉推着司机,要他开车快走。一个老汉拉着文远,说人家不愿捎你也就算了,谁叫你碰上这号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人呢。

司机怒气未消地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张文远虽然听不清楚骂些什么脏话,但却能意会得出,便又扑到汽车跟前吼道:

“你再骂人,我就叫你爬着走!你甭走,下来试试看!”

“算了算了。”一个老汉说,“这号人只管自己,哪管别人,更看不起咱们农民。”听老汉的口气,大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三人坐在路边,文远方才知道这两个老汉是乾县人,刚从彬县回来。张文远好不高兴,忙向两位老人说道:

“大伯,娃出门背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等着我回去呢,我是实在也背不动了。求你老帮个忙,我给咱拉车子,你老坐上也行。”两个老汉一听,笑着说道:“没看出,你这小伙子还挺机灵的。”

这可真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两个老汉也不坐车,只落得不拉车子一身轻松。文远拉着车子,比背粮走路自然轻松许多。三人连说带笑,一路上也不显得寂寞,不觉得困乏。走到永寿县城,过去叫监军镇,有个汽车站,文远便掏了两个人的票钱,搭辆大篷车回到店张,又背上粮食,向尚志村走去。

离家越近,张文远的心情越是紧张,越是激动。这是一种凯旋的喜悦,有一种游子回家的感慨,更有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乐。当他背着玉米,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家,伸手敲响大门的时候,这种兴奋、喜悦、紧张、激动以及惦念的复杂心情,便紧紧地交织在一起,贯通全身,更有一种真正成为男子汉的骄傲。那时,农村没有电视,也根本不知道电视为何物,更无其他文化娱乐,所以都早早地熄灯安歇了。整个村庄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十分静谧。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家犬在黑暗的角落狂吠两声,见是熟人,也就立即寂声了。

“妈,妈,开门!我是文远!妈,开门!”他兴奋而又激动地连连喊着,又用衣袖擦擦额上的汗水。

一家人从睡梦中被沉重的敲门声惊醒。志俊忽地坐起来,异常惊喜地喊道:

“他妈,快起来!是文远,是文远回来了!”随手拉亮了电灯。

宁秀珍早已披上外衣,跳下炕,顾不得穿鞋,边跑边说:“来了,来了!”不知是由于想念儿子心切,还是急等粮食救命,抑或是两者兼有的缘故,她的声调发出了明显的颤音。这是激动、担心、喜悦集于一体的反映,是一个母亲对儿子那种深厚感情的流露。

当开了大门,凭借着星月的光亮,第一眼看到了儿子,看到儿子脸上疲倦的笑容,便情不自禁地扑向儿子,紧紧抱住文远说道:

“文远,你可回来了!妈想你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文远忙扶住母亲,感动而兴奋地说:“妈,我给咱把粮食背回来了!”

志俊也急忙过来,帮着文远放下口袋,望着十天没有见面的儿子。这些天来,他和妻子天天都在念叨着儿子,既担心、焦虑,又祈祷、期盼。晚上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白天倚门望儿,心神不安。总是盼望着儿子能够安安全全地回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文远不但平安归来,而且不负众望,背回了粮食,真是双喜临门啊!文远虽然憔悴了许多,但那张孩子气的脸庞上,却充满了一股英气,一派男子汉的气质。宁秀珍觉得,儿子长大了,这个多灾多难、穷困潦倒的家庭有了希望,有了依靠,有了一根顶天立地的钢梁铁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