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风的确是在辅导艾早的作文。也不是辅导艾早一个人,是青阳中学临时组织的一个作文冲刺班。省教委发了一个文,要在五月份举办一次大规模的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通知上说,凡是大赛获奖的学生,当年高考都能有加分。
这可是一个大大的肉包子。高考是谁都不能打包票的一件事,你平常学习好,末见得考场就能发挥好;你平常会做九十九道题,很可能考卷上出到的就是你不会的那一道。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呢。可是加分就不同啦,加分就表示这些分数是十拿九稳属于你的了,你大可以落袋为安,锁进保险箱了。所以这个肉包子砸下来,各县各校发了疯一样地扑上去抢。
青阳县教育局选拔了全县十所完中的作文尖子,拉到县中来集训,希望当中有人能获奖。艾早就是其中的一个。陈清风呢,南师院中文系毕业,青阳文化馆的专职文学辅导员,写过通讯,发表过散文,不久之前关于神童艾好的长篇报道引起过轰动,在小小的青阳县,他就是大作家,大师级的文化人,集训班里要培训出来一两个作文高手,老师非陈清风不可。
上过几次课,艾早很兴奋,回来告诉我说,全班都震了!就像醍醐灌顶一样,就像拨云见日一样,听陈老师的课好过瘾,好开窍!艾早说,不谈别的,光是一个作文开头,陈清风一讲就是一个小时,举他自己的例子,举别人的例子,理论加实践,又鲜活又具操作性。之前哪个老师能讲到这个程度呢?不可能的啊!没搞过创作的人讲创作,那都是纸上谈兵,你听得云里雾里,下笔还是不来神。艾早说,这下好了,有陈清风的指点,大家都有信心了,不让动笔还觉得手痒呢。
艾早的这番话,我听得懵懵懂懂。我问她:"陈老师比我们卞老师讲得还好吗?"
艾早"嘁"了一声,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我:"这怎么可以比?大象和蚂蚁是一个级别的吗?卞老师教的是你们二年级哎!"又摆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这么个小嘎巴豆,理解不了。"
她看不起我,我一点不生气。我本来就是小学生,应该被她看不起。她的学问越大,我越是为她自豪。如果她这回作文能得奖,我在米爽和罗欢庆面前不知道有多长脸呢。
现在艾早去文化馆找陈清风,不需要躲躲闪闪找借口了,她的理由比什么都充分。我已经被免除了"盯梢"的任务。有一次我妈妈想想还不放心,艾早出门后,她亲自跟踪。走到文化馆门口,看见艾早会同着好几个高中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然后一同进门。妈妈回家后告诉爸爸:"不怕了,去的不止她一个。"
在妈妈的脑子里,一男一女单独相处是谈恋爱,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谈学习,谈作文,那是正经八百的要求上进。
可是我心里模模糊糊感觉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呢。艾早每次从文化馆回来,都会像打了鸡血针一样兴奋。别人不知道,我跟她睡一个被窝,我有体会。她一兴奋就睡不着觉,一睡不着觉就拉着我说话。她语言里的世界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艰深。她会说到川端康成为什么会自杀,托尔斯泰年老了干吗还要离家出走,海明威和毕加索的年轻时代都干些什么,希特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到的所有那些人名,我一个都不认识,所以也完全听不懂。有时候我听着听着,稀里糊涂就睡过去了,睡梦中耳边还有一个声音叽叽呱呱的,起起落落的,像一根扯也扯不完的线。
三虎终于考到了驾照,兴冲冲地拿来给我爸爸看。他说他师傅带着他们一班人去南京考,住下来整整考了一星期呢。同去的五个人,拿到驾照的只有三个,挺不容易。三虎心里感谢我爸爸,从南京给他带回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那时候青阳人都是自己买毛线回来织毛衣,机织的羊毛衫太贵,很少有人舍得买。三虎买的这件羊毛衫是装在硬纸盒子里的,里面还衬着一层半透明的纸,显得娇贵。爸爸拿出来之后,我们每个人都走过去摸了一把,毛茸茸的,软乎乎的,比手织的毛衣要细腻好多倍。爸爸一个劲地说:"三虎你太客气了,你还没有挣上大钱呢,你挣上钱了还要孝顺你爸你妈呢。"
三虎很厚道地说:"艾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干,以后我还要多多孝敬你。"
我看见我妈妈背着三虎撇了撇嘴。可我爸爸感动得一塌糊涂,称三虎真是个知恩报图的好小伙。
瞅一个冷子,三虎赶快跟艾早说句话。三虎想开车带艾早去江边玩一次,他师傅有一辆旧车可以借出来。
艾早笑笑:"你看我有空吗?每天学习都排得满满的,我这两个月自行车都没有骑一回。"
"那就放松一次。"三虎怂恿她。
"算了,考完试再说吧。"艾早摇头。
她忘了她之前说过的话:等三虎拿到驾照,她要为他买一辆解放牌吉普,他们两个人开着车游遍全国。
人的心思变起来真是很快的,才几个月时间啊,物是人非。
"五一"节一过,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这地方自古重教育,队伍出发时是县里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亲自送行,说了很多鼓劲鼓气的话。他给大家定的目标是这样: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几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就千难万难。只要想一想全省一共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又是怎样一些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松。
全家人送艾早到汽车站,隆重得如同欢送一个英雄去出征。出门前爸爸还犹豫,说太隆重了恐怕给艾早的压力太大,妈妈主张还是都去,她说有压力才对,年轻人就是压出来的。到了汽车站一看,原来家家都是这样,都恨不能买张汽车票跟着儿女去南京。
爸爸文绉绉地嘀咕:"教育的春天真是来了啊!"
告别时,妈妈瞄一眼四周,掏出十块钱,飞快地塞到艾早口袋里。艾早红了脸不肯要,妈妈死摁着她的手:"别推,让人看到!穷家富路,老古话。"
艾早眼睛红红的:"妈,爸,我不会给你们丢脸。"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注明文体不限。就是说,写记叙文或者议论文均可。
艾早回来之后把题目分析给我们听,说是乍看起来是个写景的题目,其实你如果仅仅写景,那就是上当了,题目背后的意思深着呢,要了解时事,了解政治,了解中国的社会发展史,了解"改革开放"的伟大意义,才能把这个作文题写到位。
到底是不是艾早说的这个意思呢?我小,所以我糊里糊涂。我当时心里想,哎呀,写篇作文要费这么多的脑子,可真是了不得!
艾早说她选择了议论文体。为什么这么选呢?一般说来,参加这么大的比赛,选手们都怕临场失手,遇到两可间的题目,自然会选择稳妥的写法。议论文写不好容易偏题,而记叙文,出彩很难,保持常态却是有把握的的事。这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地选择写议论文,反而能够出奇制胜。
艾早的选择得到了陈清风的肯定。艾早还告诉陈清风,她写的过程中感觉就不错,是蓄足了情绪,一挥而就的。之前陈清风辅导他们时出过一个作文题:春天的步伐,与本题接近,能够借鉴。
"很好,有希望。"陈清风鼓励她。
艾早双目闪亮,带着娇憨:"陈老师,我要考上你的母校。"
"欢迎!再好不过!"好像陈清风自己就是校长。
"如果比赛得了奖,我高考就能加分。如果加了分,我一定能考上南师院。"
这几乎是一个圈圈套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来的学生们爬了紫金山,游了雨花台,还参观了他的母校--南京师范学院。中学生们都是头一回离家到省城,一下子见识了这么多处书里才写到的地方,眼睛都直了,也兴奋,大呼小叫,只恨手里没有照相机,不能够把他们快乐的笑容留下来。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不负众望,获得一个三等奖。同去的青阳学生中有个少言寡语的乡下男孩,爆出大冷门:凭一篇语言优美的记叙文,获得二等奖。
陈清风很洋派地跟他们拥抱祝贺,眉开眼笑道:"不容易了!全省的大赛啊。"
艾早用她的十块钱给全家都买了礼物。给妈妈的是一双透明丝袜,给爸爸的是两块方格手帕,艾好得了一本《英汉大词典》,我拿到的是一盒雨花石。
艾早对我说:"我特地为你挑的,南京最有名的东西。冬天再养水仙花,你就把雨花石放在海螺盆里,水仙和美石,相得益彰。"她用了个非常文气的词。
我端详小纸盒子里的雨花石,灰突突的,不圆不扁的,哪儿谈得上"美石"两个字?
艾早就去厨房拿碗,盛了半碗清水来,把一盒雨花石哗地倒进去。
还真是奇了,石头一遇到水,就好像花朵儿得到雨露一样,立刻滋润开来了,鲜活起来了。石头的颜色,赭红,青蓝,紫灰,褐黄,每一颗都有每一颗的美丽,每一颗都有每一颗的格调。从石头的纹理中,隐约现出绝妙的图景,有的是一朵菊花,有的是一个人像的剪影,有的像一圈又一圈荡开的水波,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幅雨过天青的水墨画。
"怎么样?"艾早跟我头挨头地看,很得意。"雨花石的美,不见得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慢慢体会吧。"
晚上睡到床上后,她又许诺我:"等我去南京上了大学,放假我不回来,我把你和艾好接过去玩。我们可以专门到雨花台拣石头。好多好多漂亮的石头哦。"
她的心里已经装进了一个南京城,说话的口吻和风格都跟从前不一样。她比从前更加努力地复习功课,每一天的时间都当做四十八小时用。她不需要妈妈追问她去哪儿,因为她除了学校哪儿都不去。十八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这样乖巧和用功过。
很多时候,我注意到了她会对着虚空中的某一个地方笑。她眯缝着眼睛,嘴角翘起来,快乐从眼梢处一点点地漾开,而后又如水波一样,从她的脸颊上掠过去。她这时的额头、鼻尖、下巴都会发着光,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蜜糖。
我弄不懂她一个人笑什么。难道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那些万花筒一样金光灿烂的奇境?她正在屏息静气地、踌蹰满志地朝着那段奇境疾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