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春天是真的来到了青阳城。从我家里走到学校,沿着闸桥河的那一路,柳枝儿更绿,桃花更红,完全应得上卞老师刚教我们的那个词:花团锦簇。
桃花是我们青红城里最常见的花,品种多,颜色也多,深的浅的,单瓣的复瓣的,打眼看过去,每一株跟每一株都不带同样。品种一多,蜜蜂就惨了,它们营营嗡嗡地在桃花枝头盘旋着,斟酌着,反来复去地协商和讨论着,意见总不能统一,不知道该往哪株花上去采蜜。柳树呢就比较规矩,它们的脾气不喜欢特立独行,要绿就绿成齐齐的一抹色,要长出花穗儿也是同时长,一串一串绿茸茸地垂挂着,像新孵出来的浅绿色的毛毛虫。
河岸上,沿河人家的院落里,偶尔也能见到比较稀罕的树种。枇杷树的嫩叶是银白色,蜷曲着,覆着一层细茸毛,跟新生婴儿的小拳头一模一样。迎春花总是生长在河堤和墙角处,黄灿灿一片,热烈得让人想去拥抱它。山茶花谢了,落下了一地的红。可是杜鹃又接上了茬,一丛一丛开得劲头十足。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同伴们已经用盛装打扮了自己,它才矜持地冒出一个花苞的尖尖角,形状如毛笔,难得的是个头大,估计开出花来是艳压群芳的那种派头。
每天上学,我一路走着,看了这边看那边,眼睛都不够用。我最近又新学了一个词:目不暇接,用在上学的路上,正合适。
更有趣的事情是,有一天我们家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笸箩一样的燕子窝挂出来了。窝巢是灰色的,总有排球大小,表面上毛毛糙糙,织进去的全是草根碎毛,开口往外倾斜着,大概是为了方便进出。我爬到窗台上往窝巢里探了探,发现窝底很浅,我赶快告诉艾早说,燕子妈妈趴在窝里孵蛋时,一不留神很可能会把蛋宝宝蹬落在地上,打碎。
艾早大概正在为一条数学题目伤脑筋,不耐烦这些事,臭我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怕她的打击,跑出去好远,从垃圾堆旁边找来一抱乱稻草,抱回来铺在燕子窝下方。万一蛋宝宝或者小乳燕掉下来了呢,有稻草接着,就不会摔死了。
妈妈手撑着门框看我忙,皱着眉头说:"弄把草在门口,乱七八糟,进门出门像什么样子啊?"
还没等得及我回答,她脑子忽然又转了弯,眉头一松笑起来:"哎哟,燕子怕有好几年没来筑窝了吧?赶巧今年来,摆明了报喜来了呀!我们家今年有喜事,你姐姐高考必中!"
所以,她网开一面,没有强迫我把稻草移走。
还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寒假结束,水仙花开败了之后,令我耿耿于怀的一件大事是水仙花没有结种子。从前艾早领着我种凤仙花,种太阳花,花谢了之后都有黑色的种子结出来。要是不结种子,明年该拿什么繁殖呢?
艾好告诉我:"水仙是三倍体植物,不用种子繁殖,直接用球茎。"
我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叫三倍体植物啊?"
他简略地解释给我听:"就是植物有三条染色体,无法产生正常的生殖细胞,没有受精卵,所以不能结种子。"
"那怎么办呢?明年我的水仙花从哪儿来呢?"
他看看我,仿佛奇怪我怎么还没有听明白:"我不是说了嘛,直接用球茎。"
我对艾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他不懂得的事。
可是具体怎么"用球茎",他没有仔细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了。我知道科学家不是工人,他们一般不管具体的事。我决定自己琢磨着弄。等水仙的花枝完全枯萎、花叶全部干黄后,我拿一把剪刀剪掉了那些零碎,留一个光秃秃的球,然后在窗下的泥土里挖了一个碗口大的坑,把球茎埋进去。我见天去浇水,还上过一次用鱼肚肠子沤出来的臭烘烘的肥,期待有新的球茎长出来。
开春不久,万物发芽后,我想我的水仙球也应该长出来了吧?过去看看,地面平平的,没有任何动静。隔几天去看,还是无声无息。我忍不住了,拿把铁锹把那个坑重新挖开,一股潮腥腥的腐烂发霉的味,埋下去的水仙球已经烂臭得不像样子,跟一团褐色的锅巴糊似的。我当时就哭了。
爸爸来劝我,说是水养的球茎不可能再长出新球。"你想想看啊,它只凭一点清水活了一冬天,还开了那么多的花,又香又好看,养分都耗尽了嘛,哪里还有能力再长出新球呢?"
"那怎么办啊?"我伤心欲绝,"明年我就没有水仙花了啊。"
爸爸就保证,明年冬天之前他再去一趟福建,再给我弄几个漳州水仙球。就是他不去,他也会请朋友寄过来。
"你不准骗我!"我眼泪汪汪地仰头盯住他。
他伸出小手指:"骗你爸爸是这个。"
我这才放了心,把土坑填了,把养水仙的海螺盆洗干净,拿报纸一层又一层地包好,藏在床底下,留待明年再用。
爸爸就跟妈妈闲聊,说从燕子和水仙这两件事看出来,家里的三个孩子,我最平庸,可是也最心软最善良,将来他们老了,没有生活能力了,能够指望得上的,恐怕还是我。
妈妈反驳他:"老艾你不要这么讲,如果艾早艾好都像艾晚这样子,将来的日子就看得见了,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爸爸再想想,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前面没有未知的奇迹等待着,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一天天地熬日子等死了吗?
只不过在爸爸心底里,对我这个比较孱弱的小女儿还是多存了一份怜惜。
清明节一过,高考的鼓点子敲响起来了。新华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半小时抢购一空。再要进货时,怎么都进不到,出版社回答说没有了,就印了这么多。人家还奇怪,说怎么搞的呀,高考怎么说热就热起来了呢?复习资料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抢手了呢?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没加呀,不如一个有技术的"八级工",更不如社会上新兴的"个体户",这世道难道说变就变了?
妈妈毕竟在教育局当会计,信息灵,动作也快,听说书店到了复习资料,她锁上办公室的抽屉就奔出门,挤到人堆里连抓带抢,买到了语文和数学练习题各一套。到家才发现,买书找回的六块钱放在口袋里不见了踪影,口袋还被撕了个大豁口。
妈妈倒还想得通。六块钱虽说是家里几天的菜金,但是跟买到手的复习资料比起来,那就是芝麻和西瓜的关系了。等艾早考上个好大学,等她大学毕业有个好前程,六块钱算个什么呀?
平常过日子,妈妈很会精打细算,会计出身嘛。比如说去米店买米,她不买粳米,买籼米,籼米每斤便宜两分钱,煮饭还涨锅。再比如说,买布做衣服,她总是买零头布,因为这种布料折头多,合算。家中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布料套裁,拼拼接接,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就这么一分一厘地抠着,几年里面她手里居然也存下了百八十块钱。为了艾早的高考,妈妈一咬牙把存钱全部取出来了,用来给艾早增加营养。她详细列出一份菜谱贴在厨房的格子门上,督促自己严格执行。星期一猪肝汤,星期二蹄膀汤,星期三乌鱼汤……每天一换,绝不重样。妈妈的想法是,艾早是老大,老大的榜样至关重要,老大考上了,老二老三就有了信心,就会自觉跟进。如果艾早失了手,军心会动摇,接下来的事情会成什么样,那就难说了。小孩子嘛,都是一个看着一个的。
艾好没到高考年龄,舞台上的这场大戏轮不到他来唱。他依旧是迷迷糊糊的过日子,一书在手,悠然南山,外面的世界再热闹,跟他是隔膜的,分离的,他缩起脑袋一眼都不看。上回从外地来的两个神秘人物,把他叫去盘问一番后,再没有了下文,没有打电话到教育局,也没有在报纸上发文章。妈妈先还担心艾好成了陌生人的试验品,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了。
不知不觉的,我成了我们家里最忙碌的人。妈妈打酱油要喊我,买钮扣要喊我,洗碗扫地也要喊我。曾经也让艾好帮过忙,可是艾好洗十个碗要把五个碗碰出豁口,扫地又会撞倒了洗脸架子,刷锅会带翻了锅盖和水瓢,为他擦屁股比自己动手干还要麻烦十倍,妈妈只好叹口气,挥挥手打发他看书去。
妈妈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帮她做家务,许诺我说:"现在你辛苦点,将来到你考大学,我让艾早请了假回来伺候你。"
我心里想,妈妈干吗要这么说呢?我为家里人做事是非常高兴的呀,说明我长大了,能够派上用场了呀。我才不要艾早将来报答我,她是我姐姐,我只想要她好,要她开心,幸福。
我又掰着手指算一算,到我考大学还有十年时间。那时候,爸爸妈妈就会老了,姐姐就该结婚了,生小宝宝了。那时候我们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满心欢喜地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