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胡妈的孙子过满月,请了我们一家去吃满月酒。
胡妈这个孙子是邮电员大虎的儿子。胡妈的二媳妇也已经有孕在身,眼见得家里就要有两个毛娃娃了。我妈妈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对我爸爸说:"看人家,这下子热闹大啦,家里要开托儿所了。"
胡妈请我们一家去,那是胡妈的热情和客气,断断没有真的拖家带口跑到人家吃喜酒的,那要被别人笑话,说这家人"吃相差"。具体到我们家里,爸爸是大男人,不方便去这种场合混吃喝;艾早快高考了,没有时间去;艾好从来不去别人家做客,也留下。妈妈最后决定带着我赴宴。为送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她又费了不少脑子,拿上钱在街上逛了一大圈,最后买回来一片小孩子戴的吉祥银锁。价钱相当,拿得出手,又有寓意,皆大喜欢。
胡妈看见我妈妈身后只跟着我,有点失望:"艾早没来啊?"
妈妈说:"想来,可是学校补课。她这时候的时间金贵。"
胡妈立刻点头:"是呢,是呢,考学要紧啊。"
胡妈家两口子长得都丑,可是三个儿子齐排排地站出来,一个比一个帅气阳光。青阳人那时候不懂说"基因"两个字,只知道称赞胡妈的福气好,前世修下了道行,生出儿子才出息得这么像样。
大虎二虎虽然都结了婚,论起来年龄却不大,在单位上还没有资格轮上分房。胡妈请人用砖瓦和油毛毡在箍桶店后面搭出两间简易披屋,一个儿子一间,总算一家人都有了容身之处。大虎二虎的"新房"我和艾早都钻进去参观过,外表简陋,内里修饰得却温馨,一样有高低柜五斗柜收音机缝纫机,床上堆着绸缎被子绣花枕头,墙上挂了彩色的结婚照。我和艾早去玩,大虎和二虎的两个媳妇抢着给我们抓糖和花生吃,和气得很。
因为要办喜酒,箍桶店被临时征用,黑麻子的那些木块竹丝铜条统统地被清理出去,店堂里墙光地净,让我刚进门时吓了一跳,以为是我们糊里糊涂跑错了地方。整个店堂里成"品"字形摆了三桌席,有点挤,这桌和那桌的人坐下来屁股对屁股,起身都不方便。好在那时候家家请客都这样,习惯了。
胡妈会做菜,出手又大方,席面上八碗八碟弄得很丰盛。两个儿媳妇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花蝴蝶一样地在席间穿梭,倒酒,添饭,递毛巾,看得出来的开心。大儿媳还在哺乳期,胸脯上鼓出两个小山包,奶汁渗出来,衣服上印出两团奶渍,干了之后有点发硬,把衣服都撑出来了。二媳妇虽然有孕在身,但是月份小,还没有怎么显怀,忙前忙后并不显娇贵。我发现妈妈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们两个看,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拿她们跟艾早比。
席间胡妈喜气洋洋地把小孙子抱出来给大家看。小家伙刚吃饱奶,两只眼睛瞪得骨碌骨碌的,脑袋还抬不起来,可是已经会笑,会打哈欠,会做各种各样好玩的怪相,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妈妈把那块银锁套在小孩子的脖颈里,链子的长短正合适,胡妈和大虎两口子连声道谢,妈妈这时候眉头就扬起来了,很舒心很有面子的模样。
散了酒席,胡妈送我和妈妈到桥口。胡妈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郑重其事拜托妈妈:要是碰到有合适的女孩子,给三虎介绍一个。
"我就剩这个最小的了,等他一结婚,我这一辈子的担子就算放下来了,死了也能够闭眼了。"
我妈妈赶快喝住她:"胡妈你瞎说什么?你三个儿子这么孝顺,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胡妈笑笑:"我三虎会开车,模样性格也不错,女孩子嫁给他,也不能算委屈吧?"
妈妈马上回答:"那是当然。"又说:"胡妈你放心,我会替三虎留神的。"
回到家,妈妈就把胡妈的意思说给爸爸听。妈妈自言自语:"胡妈她什么意思呢?让我放心,她家三虎不会缠着艾早,不想吃这块天鹅肉了?"
爸爸皱起眉头:"你这是说什么?艾早是天鹅,三虎就是癞蛤蟆了?人家三虎有哪儿不好?本份,仗义,脾气还好,做女婿是一等一的合适。"
妈妈斜着眼睛看他:"那你去给你女儿提亲啊?"
爸爸起身走开,说:"我不跟你说这些。"
我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只觉得有趣。我妈妈把姐姐看得这么紧,她心里想把姐姐交给谁呢?什么样的男孩子才配当我的姐夫呢?
晚上睡觉前,我悄悄地把当天吃喜酒前后的事情告诉艾早,艾早在鼻子里"哼"一声,又说了一句她常说的话:"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知道她说的是妈妈。她们两个天生就像一对冤家似的,针尖对着麦芒,谁都不肯让谁。
"六一"这天是儿童节。上午我们学校里开了庆祝大会,校长讲了话,每个年级都有人上台表演了节目。我们年级出的是一个舞蹈:采磨菇。米爽是领舞。卞老师说米爽的舞跳得并不是最好,动作太软,不到位,但是她会做表情,讨喜欢,就让她站在最中间了。卞老师看中了我身上新穿的一件连衣裙,下令要我脱下来换给米爽。我的连衣裙是爸爸从上海买回来的,天蓝色,领口和下摆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腰间还有个白色大蝴蝶结。我早晨穿着上学时,一路上都有女孩子盯着我看。这么洋气的连衣裙,青阳城还从来没有小孩子穿过。我舍不得换给米爽,可是卞老师说一定要换,领舞的人要穿得漂亮,事关我们二年级的荣誉问题。卞老师这么一说,我只好乖乖地听话。
下午所有的小学生都放假。
放假是好事,但是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不放假,剩下我们这群小孩子,没有钱买东西吃,也没有地方可以玩,挺无聊的。我和米爽都没有回家,书包背在身上,手牵手地沿着河边闲逛。而后我们走上闸桥,趴在桥栏上往河水里照镜子。米爽已经把我的连衣裙还给我了,我想看看我穿在身上到底是什么模样。米爽凑在我旁边,把脖子搁在我肩膀上,一心要证明她穿着比我穿着好看。
"你太瘦,脖子也太长,这裙子一点撑不起来,显不出好。"她这么评价我。
河水里映出来的我,果然是瘦得可怜,脸黄黄的,头发稀稀疏疏的,眼睛也没有米爽的眼睛那么圆,那么亮。我有点自惭形秽。
可是漂亮的连衣裙毕竟是我爸爸买给我的,无论米爽怎么说,我肯定不会再让给她穿。上次她大姨妈给她从香港带回来一个粉红色带钻石的发箍,她怎么没有舍得借我戴一天呢?
我故意跟她打岔说:"你看河水流得多快啊,河里的鱼好像都藏起来了,一条都看不见了。"
她也低着头凝视河水,然后问我:"要是我往水里面吐一口唾沫,你猜它能够漂多远?"
我指了指前方河岸上的歪脖子柳树:"到那儿。"
"不对,"她说,"如果河水流得快,就一定能漂到我们学校门口。"
她说完真的就往桥下吐了一口唾沫。可是她的唾沫根本没有到达水面,就已经在空中飘散。
"你来。"她指挥我。
我鼓了半天嘴巴,在口里聚集了一大口唾沫,弯下腰,用劲地吐出去。我的成绩比她好一点,唾沫勉强落到水中,又星星点点分开,消失不见。
"再来。"她拍拍我的肩。
我屏息静气,努力地从舌底和两腮边渗出口水,聚集在口腔中,又用舌尖飞快地搅拌,好让唾沫变得稠黏。经过刚才的试验,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唾沫越多,越稠,落进水中的可能性越大。我很希望看见自己的唾沫漂浮在水面上,最好在我们一路跟随到学校门口时,还能看见唾沫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中的样子。
三虎哥哥穿着一身开车的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过来,看见我和米爽站在桥栏边,好奇怪地问我:"艾晚你们在干什么?"
米爽就拼命朝他摆手,用眼睛制止他过来,生怕他破坏了我正在进行的对口中唾沫的酝酿。
我憋足了一口气,手扒着桥栏,尽可能朝前探出身体,把积攒充分的这口唾沫用劲地射出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跟着我的唾沫一起飞往桥下。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着,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我的身体入水的瞬间,眼角瞥见我的那朵唾沫还在空中优美地滑行。一条尺多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泼刺"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的鼻尖上,非常有力量,像是有人用劲扇了我一巴掌似的。
幸亏当时三虎就站在我旁边,一见我掉下河,毫不迟疑跟着来一个高台跳水,从桥栏上一头扎下,紧游慢游,追上河水把我捞了起来。
艾早告诉我说,我刚被捞起来的时候活像一只溺水的猫,头发上衣服上湿淋淋地滴水,眼睛被渍得通红通红,皮肤却白得发青,手摸上去冰凉冰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把闻讯赶去的胡妈吓得腿一软跪到地上。而且,从我嘴巴里和鼻子里不断地流出一股一股黏答答的液体,有河水,有早饭吃的粥和油条,还有肺部被呛出来的血丝,一股子腐臭发烂的味。胡妈从三虎手里把我抱进箍桶店,搁在桶上控去我肚子里的脏水,拿被子裹起来捂了我一下午,才把我背着送回家。
"六一"节的时候,河里的水还很凉,我冻着了,又受了大惊吓,躺在床上发了三天三夜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惊一惊的,不时还放声大哭。医生说这是吓出来的癔症。昏睡的几天里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大鱼吞吃了,那鱼长着锯齿一样的牙齿,舌头鲜红,肚子里面翻滚着绿色的泡沫,我的身子被泡沫一沾,立刻化成了腐泥。这样,我被自己的梦吓醒了,醒来心里怦怦地跳,活像死过去一次又活了一样。
我的那件天蓝色带白色花边和蝴蝶结的连衣裙,被河底的水草和淤泥染了颜色,黑一块,绿一块,污浊不堪,泡多少洗衣粉都洗不干净,妈妈只好叹着气,很心疼地撕碎了当抹布用。她怀疑是米爽存心害我,嫉妒我有这件新衣服,所以故意推我落水。我拼命解释都没用。
"你这孩子太懦弱,又没有一点脑子,她让你干什么你就能干什么吗?"妈妈坐在我床前,端着一碗加红糖的米粥喂我,同时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
糖粥太好吃了,糯糯的,米香浓浓的,我忙不迭地吞咽,口腔和食管里充满了厚重的热乎乎的液体,舒服得我一句话也顾不上说。
"要不是三虎,你一条小命就没了。"妈妈不无怜悯地叹息。
小命没了,就吃不上这么好吃的糖粥了,我心里惟一闪过的就是这个遗憾。
艾早私下里问我,要不要去找米爽一次,教训那小丫头几句,让她下次再不敢欺负我?我死活都不肯。米爽真没有欺负我,我们两个是比赛吐唾沫玩的,大人们怎么都不相信呢?
我觉得大人的心思跟小孩子就是不同,她们警惕性太高,喜欢把人往坏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