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八月底是盛夏落幕的尾声,午后的阳光还是非同凡响,烤得人满脸油汗,走路之外不再想说话。县城的中心有一段是柏油路,柏油质量不好,太阳一晒就化,气味熏人,脚底下还粘答答的。小芽穿的是一双家制的圆口布鞋,没有鞋绊,稍不留神鞋子就粘住了,光脚从鞋子里拔出来,脚尖一点地,慌慌张张地缩回去找鞋子,狼狈得没法说。苏立人回头等小芽找过两次鞋,发现了她的尴尬,不声不响领她离开大马路,拐进一条青砖铺地的巷子。
巷子里舒服得多了,因为两边都是围墙高高的深宅大院,就有了一种年深月久聚集起来的阴气,一走进去暑气顿消,周身清凉。小芽不再有刚才蒸烤和赶路的窘迫,一边走,一边还来得及东张西望。县城到底是县城啊,县城的历史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小巷人家的青砖小瓦上的,你看那些青苔斑驳的墙角,砖块剥蚀得坑坑洼洼,石灰勾出的砖缝风化成了粉末状的东西,似乎抬脚轻轻一踢那山墙就能轰然倒塌。但是砖缝里的狗尾草长得多么开心!它们拼命向前伸着细细的脑袋,争先恐后擦着你的裤角,要跟你窃窃私语,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偶尔一阵凉风吹过,飘来茉莉或是蔷薇的花香,清淡中透着尊贵和典雅。正吸着鼻子寻找香味的来处呢,眼前忽然透出斑驳的光影,原来这是一段花墙,齐胸高的墙上用弧形小瓦砌出复杂对称的图案,透过图案的空隙往里看,只见水磨砖的天井里一树粉色蔷薇开得寂寞浓艳,树下卧一只虎皮花纹的猫,竹编的茶几上有一把青瓷茶壶,壶边有同色的杯子一只,芭蕉扇被睡着的猫压在身下,不知道主人干什么去了。
小芽趴着墙头看得发了呆,被苏立人拉一把才走。走不几步她又回头看一眼,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留恋。她不知道小巷里的人家一年四季是如何生活的,附近寺庙里的暮鼓晨钟如何浸润着他们的身心,把他们的家居日子弄成这般宁静安详。这里的一切跟江心洲的阳光潮汐相差太远,几乎可以看成是两个世界,小芽对自己无法介入的那个世界充满好奇。她忽然就想起了贺天宇,贺天宇的家也在小巷深处吗?家中的天井里也有那样一树粉色的蔷薇吗?
苏立人在前面催着她走:"别看啦,看一家等于看十家,家家都这个样。你要是真喜欢,过几年我替你找个婆家,把你嫁过来算了。"
小芽脸一红:"你才想嫁过来!"
苏立人哈哈地笑,笑声在深深的小巷里显得非常突兀,把小芽弄得心惊肉跳。
人武部的所在地居然也是一处古旧大院,门楼早先一定很气派,看那木头的雕花能想象出昔日的荣华,可惜现在连红漆都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倒是写有"县人民武装部"的那块白底黑字的门牌簇新崭亮,用粗粗的铁钩挂着,颇具威严。门口站岗的是个年轻小兵,军装穿得整整齐齐,两手紧贴裤缝,看见来人更是把胸脯挺了又挺,只是脸上的汗水太多,流出白一道黑一道的花纹,他又不敢抬手擦擦那汗,庄严中便有了几分滑稽可笑。
苏立人走过去通报说:"小同志,我要找一下商部长。"
年轻小兵手一伸,喝令他:"站住!你怎么随便往里走?"
苏立人说:"我找商部长,他的家是住在后院里的。"
小兵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部里没有商部长。"
苏立人急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怎么会没有商部长?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是第一次来,商部长的女儿是在我们农场插队的!"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小兵的口气认真得像抬扛。
苏立人义正词严:"你不能这么说话,这不符合军民鱼水情的精神,当兵的人更不能撒谎。"
小兵红头赤脸:"谁撒谎?我没有撒谎!你根本不怀好意!"他伸手就按响了直通后面值班室的警铃。
出来一个科长模样的干部,曾经跟着商部长到农场去过,跟苏立人认识。他站在门口愣了一愣,忙不迭地上去跟苏立人握手,道歉,申明这个小兵是刚到人武部来的,才来几天,的确不知道已经调走的商部长,部队里不允许乱打听事情。
"商部长调走了?"苏立人惊讶得像个傻瓜。
"商部长调走了。就是上个月的事。"科长心平气和。
"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他不想多说吧。"科长的脸上掠过一丝同情。"你知道的,为他女儿的事,商部长丢尽了面子。他不想在熟人太多的地方呆下去。"
苏立人傻傻地愣了好久,说一声:"对不起。"转身离去。
他忘了招呼小芽。
小芽自己追上去,走到跟苏立人并肩的位置,默默地走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其实,商部长是心里太在乎商影影了。"
苏立人一下子停住脚,转身向小芽:"你这么看?"
小芽点点头。
苏立人默想了半天,也点一点头:"大概是吧。他是商影影的爸爸呀。"
二
吃过晚饭,叶飘零很有兴致地鼓动大家去看电影。走到电影院一看,这天晚上放的一部苏联故事片《列宁在一九一八》,叶飘零顿时笑逐颜开。这部电影已经在农场放过了,不过那是十六毫米的露天电影,挂在竹竿上的银幕老是被风吹得飘来飘去,人像也就跟着歪歪扭扭,跳芭蕾舞的女演员们仿佛随时要摔个跟头似的,叫人败兴。叶飘零很乐意坐在舒舒服服的电影院里重新欣赏一次。
七五年左右的时候,外国电影在中国已经逐渐开禁,只不过列入放映单的全部是当时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品:苏联的,罗马尼亚的,南斯拉夫的,阿尔巴尼亚的,越南和朝鲜的。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多瑙河之波》和《列宁在一九一八》。《多瑙河之波》里有个镜头很少的女演员,漂亮得惊人,观众每次看到她出现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瞪得酸疼。买一张两毛钱的票,只为了看几分钟银幕上的宝贝。《列宁在一九一八》以那段十分钟左右的芭蕾舞出名,那是经典芭蕾《天鹅湖》,那一群穿超短羽毛裙、踮着脚尖、睫毛长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给城乡人民带来的震憾难以估量,许多人正是从这十分钟的芭蕾舞中得到艺术的启蒙,懂得了什么叫美,知道这世界上除样板戏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曼妙无比的东西,它们在陌生的国度里真实存在着,它们是一种吸引,一种召唤,一种闪烁在遥远天边的灿烂星辰。几年之后人们有机会为自己的命运跳起来奋斗的时候,那遥远的星辰是激励他们的力量之一。
电影散场后叶飘零一声不响地往外走,走着走着想起什么,又回头到售票处,一看明晚还在继续上映,马上买好了四张票。苏立人哭笑不得说:"还要再看一遍啊?"叶飘零反问他:"你难道心里不想吗?"苏立人嘿嘿了几声,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后,叶飘零仍然很激动,走来走去总想干一点什么。立秋后的晚上其实很凉爽,叶飘零却总是感到热,她脱了袜子,又脱了裙子,最后脱下那件白色带暗花的绸衫,只穿着乳罩和三角裤,趿拉着用大脚趾夹鞋带的塑料拖鞋,旁若无人地喝水,擦汗,绞了湿毛巾用劲抹她床上的草席,在脸盆里洗脸,弄得水花四溅。
小芽蜷缩在自己的床角,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飘零,心里感到有一种战栗,不断地产生出抽身而逃的欲望。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成熟女人的接近赤裸的身体,江心洲的女人没有这样的习惯,她们即便在丈夫儿女面前也要把自己包裹严实。小芽的神志被叶飘零无意中弄得乱了,她紧张,出汗,皮肤发烫,想转过脸不看,又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偷偷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叶飘零的丰腴修长的躯体简直是一个梦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糟糕的是叶飘零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以为小芽是一个孩子,完全不明白成熟女人对十七岁少女的心理有多大诱惑和压力。
后来小芽看到叶飘零又一次拿起水瓶倒水喝,水瓶垂直之后滴出最后的几滴水。小芽如释重负,跳起来抢过水瓶说:"我去打水。"
小芽拎着水瓶出了房间,看见暗蓝色的天边那一弯细细的月芽儿,才觉得心里不那么怪异。紧接着她又觉得瞧不起自己,不应该这么紧张和失态,赤裸的叶飘零都若无其事,穿衣服的她为什么要脸红心跳呢?
夜色温柔。花坛里的串串红在朦胧的月光下成了一片暗紫。水池的水面倒比白天亮了许多,把天边的月芽儿映成了水中的一弯银色鱼钩。黑黝黝的假山越发的笨头笨脑,假山上还可笑地搭着一床草席,不知道是谁白天晾出来又忘记收了回去。小芽绕着假山走过去的时候,山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喊了她一声:"小芽!"
小芽蓦地转身,看清出来的人是贺天宇。她惊讶地说了一声:"是你啊!"
贺天宇穿着一身的黑:黑衣黑裤黑鞋,猛一看活像个飘浮在黑暗里的幽灵。他往前又走近一些,告诉小芽说:"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了。"
小芽指指自己的鼻子:"是等我吗?"
"当然是等你。"贺天宇说,"我是今天下午才过来的。我知道你住在这儿,跟她住一个房间。"
小芽明白贺天宇嘴里的"她"指的是谁,就不作声。
"我有点小事求你。很小的事情。"贺天宇的声音开始有一些急促。
"你说吧。"小芽把热水瓶换到另一只手上。
"办影展的那些照片,是不是还在她手上?在你们房间?"
小芽摇头:"早就拿走了,都到了文化馆,布置到墙上去了。明天就要开幕了呀!"
贺天宇一拍额头,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懊恼。
"这么晚,你就专门来问照片的事?"小芽感到奇怪。
"我是专门赶到城里,来取一张照片的。一张我自己的照片,我不想让她放到影展上,绝对不能。"贺天宇压低了声音:"既然照片在文化馆,我们去偷吧。"
小芽吓一跳:"偷啊!"
"我的照片,我有处理它的权利。你敢不敢陪我去一趟,替我放风?"
小芽浑身发热,心里发出欢快的叫声。她天性中隐秘的一角被激发得活跃起来。"走吧。"她说,"你认识文化馆在哪儿吗?"她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热水瓶怎么办呢?"
贺天宇接过她的水瓶,走几步,藏在假山的一个凹陷处。"没人会看见,回来再拿。"他说。
小芽紧紧地跟在贺天宇身后,沿招待所两排房屋中间的大路往前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做贼心虚地往传达室里看一眼,以为门卫会盘查他们几句。传达室的门大敞着,门卫坐在藤椅里,摇着蒲扇听收音机,根本就没有朝她抬一抬眼皮。
贺天宇走得很快,他的黑衣服在夜风中飘了起来,像一只贴地而行的蝙蝠。小芽这才醒悟到他为什么怪模怪样地穿着一身黑衣,黑色在夜晚是不容易被发现的颜色,他对自己要做的一切早已经计划在心了。
跟小芽和苏立人下午去过的人武部的方向不同,此刻贺天宇带着她沿一条河边走。河水不太宽,半边河面上飘着密密的浮萍,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顺着河道绵延很远,似乎已经到了小城的那一头。河边垂柳的形状在月光下婆娑曼妙,疙疙瘩瘩的树干有小芽的一抱粗细,可见栽下去有了年头。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小小的水码头,发亮的青石板从岸上蜿蜒下行,最末一块总是半浸在水中,荡漾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小芽想象不出来白天的河码头会是什么样?大部份的时间里"野渡无人舟自横"呢,还是熙熙攘攘你来我去热闹得像个集市?
路边的房屋跟深巷里的住家不同,每家迎河都盖有一个小小的青砖门楼,上着薄薄的两扇黑漆木门,门上的铁环都是彼此相似。房子的历史好像要新一些,格局也小一些,微黄的灯光从浅浅的院墙上映出来,依稀听得见门里的笑声和说话声,蒲扇挥舞起来拍打蚊虫的啪啪声,叫人走着走着憋不住就要推门而入,坐下来喝一碗藿香和莲叶泡出来的茶水,享受一会儿秋夜的清凉。
贺天宇在一扇没有灯光透出的黑漆门前停住了,他对小芽说:"你等一等,我回家拿把手电。"
小芽站在距那院子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侧耳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她心里微微地有一点激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这就是贺天宇的家啊!她在心里想象了很多次、亲近了很多次的贺天宇的家啊。他年老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早早睡下了吗?他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别的什么人吗?他的房间是不是也跟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爽?院子里有没有一树粉色蔷薇?李小娟为他手抄的那本《日出》,有没有被他小心翼翼锁进书橱?
院门吱呀的一声轻响,贺天宇走出来,对小芽亮一亮那支大号手电,表示他拿到了要拿的东西。他没有一丁点要请小芽到家里看看的意思,这使小芽深深的失望了。
此后的一段路程,小芽一直行走在失望的心境中。她机械地跟随着贺天宇的脚步,意识到前面的这个男孩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关注过她,他对她的温存和爱护仅仅是出于习惯,是一个有教养的男孩在弱小者面前必然会有的态度。
小芽的鼻腔微微地酸涩着,眼睛也有一点模糊。
文化馆原来还是县城里少有的几幢新派建筑之一,大理石的门柱造型挺有点气派,雕花铁门上方悬着一盏圆球形的灯,远看很像是挂着一轮月亮。灯光照亮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立有一块写着"莅临指导"之类套话的红纸牌,明天影展开幕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充分了。
贺天宇本来跟小芽打好了招呼,要用猫叫声把门卫引出来。现在他站在铁门前左看右看,门口根本就没有一个传达室模样的建筑,所以门卫也就不会存在。他大喜,一只脚攀上铁门试了试,觉得还算结实,身子一提,另一只脚也攀上去,越过一排箭头形状的铁花,身体凌空一跳,在铁门后面轻捷地落下。他隔着铁门招呼小芽:"进来吧,照我刚才的样子做。"
事已至此,小芽不能不勉力而行。她攀过铁门之后,感觉双腿马上就被贺天宇紧紧抱住了,他在下面仰头告诉她:"放手,我会抱住你。"小芽一松手,身体果然被贺天宇接个正着。贺天宇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胳膊:"好样的。"小芽笑了笑,很平静,没有任何特别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