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里面的建筑很复杂,绕来绕去有点像迷宫。他们都不知道展室布置在哪里,只好挨个儿房间地扒着窗台往里照手电光,依次找过了小礼堂、排练室、图书室、报刊阅览室、书画室。除了图书室,其它房子里都是凌乱不堪,废纸、颜料、笔、大大小小的乐器、红红绿绿的演出服、道具、油彩……摆放得哪儿都是,好像画画的正画着,排练节目的正排着,看书看报的正看着,忽然来了一场小小的地震,倏忽之间吓得人们手忙脚乱,丢下东西就走,之后也没有顾得上回来收拾。
礼堂和排练室、画室之间还散落着一间间单身宿舍,有时干脆就是大房间旁边用木板隔出来的很小的角落,一床一桌一椅,赤膊的年轻人全神贯注在灯光下,或写或读。小芽崇敬地想,这些人大概不是画家就是作家吧,他们在灯光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成就啊!
贺天宇站在一排平房的窗户前,向小芽招手。小芽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将手电筒举起来,对准窗户,一道圆椎形的光柱唰地穿过窗玻璃,直射到对面墙上。更准确地说,是射在对面墙上的一帧镶了木框的十四英寸大幅照片上。
是小芽在芦苇滩上快乐飞奔的照片。
明亮的光影中,枯黄的芦苇和小芽飞扬的头发都带着耀眼的白色,像是某种激情和愿望在她身边起火燃烧。她的身体刚好从芦苇丛中轻盈地一跃而起,双臂如翅般舞动,背冲着镜头,面孔扭回来看着身后的摄影者,脸上绽开着青春和顽皮的大笑。
"是报纸上发表过的那张。"贺天宇说。
"是报纸上发表过的那张。"小芽作了证实。
贺天宇趴在窗台上,又一次把手电光对准照片上小芽的脸,看了很久。小芽感觉贺天宇在微笑。他全神贯注的样子说明了他对这幅照片的欣赏和喜欢。
关了手电离开窗户的时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本来他们以为潜入展室要费一点事情,没想到展室的大门根本没有上锁,仅仅是虚虚地掩了一掩,手一推就无声地开了。大概老秦以为这是摄影展不是文物展,没有人会无聊到闯进来偷照片吧。
进门的一瞬间,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扑面而来。热气中夹杂了木框的油漆味,胶水味,照片洗印纸被热气烘烤之后的奇怪的甜腥味。在所有这些复杂的味道中,小芽甚至辨别出了叶飘零在这儿工作一天之后留下的那股奇异花香。随着大门敞开,空气和微风进来,花香在展室里宛转飘动,带着神出鬼没的隐秘,令小芽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
贺天宇亮着手电光,从左到右一幅一幅辨认着那些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摆放的位置有高有低,构图和视线上都透着讲究,看似无序,实则变化巧妙。小芽从照片上看到她熟悉的江心洲的一切:江堤、芦苇滩、棋盘样的农田、灌溉渠边如卫兵列队的杨槐、毛竹林里刚刚出土的春笋、夏洛克猪的温馨家庭、商影影领舞的《采棉姑娘》、瘸子阿四坐在一大堆竹器工艺品中傻乎乎地笑……
贺天宇终于找到了拍摄有他的形象的那张照片。照片下面标有题名《翩飞》。年轻的小伙子头枕着草帽,仰面躺在高大茂密的毛竹林中。阳光从细细的竹梢筛下来,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圆点在他的身上印出很好看的斑纹,使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匹慵懒小憩的花豹。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齿间咬着一根细长的芦苇,出奇的是芦苇的叶片上居然停息着一只振翅的蝴蝶!照片是黑白的,但是小芽完全能够看出这是一只黑色花纹带深蓝光影的彩蝶,蝶翅的下端一定有一颗绿豆大小的桔黄色圆点。在江心洲,这个品种的蝴蝶是最最常见的。照片上小伙子的目光紧紧盯住芦苇叶上的蝴蝶,眼睛里有一种微笑,一种爱怜,更有一种希望和憧憬。他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羡慕蝴蝶能够随意飞翔的自由吗?他想要试试那种阳光下翩飞的感觉吗?他是不是已经替蝴蝶想象好了一条最美的飞翔路线,并且让他的灵魂升上去飞过一趟了呢?
小芽伸出手,用指尖抚了抚黑色蝴蝶的翅膀。这样一种男人和蝴蝶的组合让她着迷,这是雄性和阴柔、力量和轻盈的奇妙的平衡。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毛竹林中的浅唱低吟,那些冷白和浅蓝相杂的神秘光亮,还有商影影脸上粘稠发亮的泪痕……水一样去而不复的忧伤从小芽心里流过,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颤,转头哀求贺天宇:"别把这张照片拿走,让它留着吧。"
贺天宇哼了一声,奇怪地笑着:"她没有权利拿我的照片作展览。我不愿意。"
小芽还想尽量地劝他一劝,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多时候她是一个口笨的女孩。她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贺天宇把照片连同木框从墙上摘下,给好端端的一面墙开了一个难看的天窗。
离开展室的时候小芽又一次回头看,墙上的那个空档像是在一张完美的脸上平白摘去一只眼球,剩下一只灰白色的眼眶空洞无物地对着来人,丑陋异常。小芽想,明天影展开幕,叶飘零忽然发现墙上少了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别的人又会怎么猜测?
三
晚上从假山凹陷处找到那只水瓶,拎着回房间的时候,小芽还担心叶飘零问起来的话该怎么回答。但是叶飘零根本不知道小芽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她已经穿着乳罩和三角裤在床上睡着了,胸口只搭着一条薄薄的提花毛巾,一条手臂平平地垂在床边,另一条枕在头下,面色安详,呼吸柔顺得像一个婴儿。
早晨睡醒,小芽一睁眼睛就想到了昨晚回来的路上,贺天宇把镜框砸开扔进垃圾箱,又把照片撕成蚕豆大的碎片,一扬手撒进桥下河水中的样子,心里还觉得砰砰地跳着。她真的是弄不明白,贺天宇对那张构思很妙的照片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态度。她起床之后做贼心虚地躲避着叶飘零的目光,时时刻刻把头低着,生怕聪明的叶飘零会从她脸上发现什么不同寻常。她有一些后悔去帮贺天宇做那件事情,毕竟叶飘零的摄影是艺术,艺术在小芽心目中永远是神圣的东西。
苏立人在走廊里砰砰地敲着她们的房门,大声问:"起床了吗?"
小芽放下正在迭的被子,抢着过去开了门。苏立人站在门口,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真是不巧,今天影展要开幕,温医生一早却说他病了。"
叶飘零披着梳了一半的头发冲到门口:"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苏立人摊摊手:"好像说不清楚。你们看看去吧。"
几个人一齐涌到温卫庭和苏立人的房间里。初秋的天气,温卫庭却怕冷似地裹着一床被子,脸色苍白得让人揪心,没戴眼镜的眼眶深深凹下去,目光虚浮着没有一点气力,下巴上黑黢黢的胡茬一夜之间冒出老长,使整张脸的下部成了瘦削的青色,更显得一个人萎糜不堪。
叶飘零慌慌张张地伸手摸在他脸上:"怎么了你?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温卫庭抬起一只手,轻轻地但是非常坚决地把叶飘零的手捉住,挪开。"请别当着别人的面这样。我一向都不喜欢。"
叶飘零不计较他的态度:"那你要说啊!要告诉我才行啊!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温卫庭把脸转到了床的里侧:"没什么大毛病,可能感冒了吧。我不会影响你们的开幕式。"
叶飘零哭笑不得:"谁说你影响了?我说了吗?你总是喜欢用你的心思猜度别人。"
"我不是猜度,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
叶飘零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好,你现在生病,我不跟你抬扛。我只要你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如果不行,我们立刻送你去医院。开幕式我可以不参加,有苏主任代表就行。"
苏立人说:"温医生,叶老师说的是真话,看病最要紧。"
温卫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要紧,我有数的。你们都到会场去吧,别耽误正事。把小芽给我留下就行。"他转过头,乞求地看了看小芽。
小芽就说:"行,我来照顾温医生。叶老师你放心,要是真有事,我会到文化馆找你。"小芽话说出口心里就砰砰地跳,生怕叶飘零追问一声:你怎么知道文化馆在哪儿?
好在叶飘零没有问。她采用突击的方式,飞快地伸手又摸了一下温卫庭的额头,不等他抗议,再飞快地挪开,确信他没有太高的热度,才同意了这个方案。
然后叶飘零出去了一趟,到街对面小店里给温卫庭和小芽买来了豆浆和豆沙包,喊服务员送了开水,这样那样地嘱咐了一大通。
叶飘零和苏立人刚走,温卫庭嚯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小芽。
小芽惊叫道:"你没有生病啊?"
温卫庭洋洋得意地:"我怎么会生病呢?金蝉脱壳计罢了。你想想,去参加什么开幕式,对着一帮不懂装懂的头头脑脑,明明不想笑还要做出一个笑,一握手全是腻腻的汗,啊唷唷,没劲透了。这样多好!我带你出去玩玩,逛逛县城。你还是第一次进城吧?"
小芽简直哭笑不得。她避开问话,责备他:"你会让叶老师伤心的。"
温卫庭摊摊手:"没办法,总要有一个人伤心。如果硬逼我去,伤心的就是我。"
小芽忍不住笑起来。对温医生这样的人真是急不起来,他有时候根本就是个玩心太重的孩子。
温卫庭出去洗了脸,把胡子也刮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下面一条米色凡立丁的西裤,上面配一件白色翻领针织衫,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神气活现的人,虽然苍白瘦削,却是风姿俊朗,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潇洒。
小芽提醒他:"叶老师还买了早饭。"
温卫庭探头看看,不屑地摆摆手:"什么东西啊!污糟糟的。走走,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灌汤包!"
他在桌上留一张条:去医院了。然后锁了门,大摇大摆走在小芽前面,头昂着,眼睛东张西望的,满脸都是小孩子逃学之后的那种开心。
卖灌汤包的是县城有名的老字号饭店:四海楼。饭店门面不大,进去之后是卖堂吃的一处地方,挨挨挤挤摆着十多张小四仙桌,桌上铺着容易清洗的塑料桌布,桌面有筷笼、醋瓶、牙签筒几样东西。青砖地面长年被油污浸润,走上去都感觉粘脚,并且散发着一股沤溲了的抹布味。温卫庭看样子从前来过,有点熟门熟路,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堂,从墙角一侧的楼梯上楼。木制楼梯因为年深月久不作维修的关系,油漆斑驳,榫头松散,踩上去嘎吱作响,让人想到鲁迅小说里的那些情节。
但是楼上的雅座毕竟比楼下干净许多也敞亮许多。塑料桌布是新的,白底子上带着蓝色小方格,清清爽爽。脚下的地板固然旧了,擦得却还光洁,没有什么恼人的异味。靠窗的两个角落居然还摆了两个红木花架,架子上搁两盆黄杨木的盆景,一下子就把雅间里的格调提升了上去,让食客的身份也感觉高贵起来。
温卫庭兴奋地搓着手,对小芽说:"怎么样?这地方还可以吧?"
坐下来之后,跑堂的先上一壶茶,是菊花茶。小芽头一回喝这种茶,觉得茶里的菊花味浓得有点怪,还不如家里李秀兰泡的竹心大麦茶好喝。四周桌上来吃早点的也都是年长的男人,妇女很少,更别说小芽这般年纪的女孩,这使得小芽浑身好不自在。温卫庭看出了她的尴尬,笑嘻嘻地眨眨眼睛,轻声说:"今天早上你是四海楼的明星。"小芽抿住嘴也笑了,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
温医生这个人,任何时候跟他在一起,总是快乐的,放松的,最没有压力也是最自然的。他懂得欣赏,但是没有邪念。学识丰厚,却不那么咄咄逼人。生活讲究,又并非高高在上。他的一点点任性,一点点孩子气,一点点不循常规,跟他的体貌颜容甚至说话的方式都恰到好处地融合起来,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魅力。他像是一条冬天的棉被,亲和体贴地罩在小芽身上,使她舒适暖和,睡下来无忧无梦。
小芽一直都珍惜跟温医生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刚端上桌面的灌汤包颤巍巍趴在笼屉中,热气腾腾。随笼屉送上来的还有两个醋碟,碟中各有一小撮新鲜的淡黄色姜丝。汤包一上桌,旁边桌上的人不知怎么都把头转过来了,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瞟着,脸上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温卫庭悄声嘱咐小芽:"你先别动手,看我怎么吃。"
他高抬了手臂,用筷子的尖头夹住汤包中间的脐心,屏息静气地轻轻拎了起来。汤包在他的筷头沉沉下坠,变成一滴水珠的形状,随时都会皮破水出,简直就叫人心惊胆战。他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在下面接着,直至那只汤包安全送入醋碟。而后他端起碟子,头低下去,在汤包的一侧肚腹上咬开一个小口,随即喉管一动,吮进一口汤汁。这一口下去,鼓鼓的汤包清减了许多,表皮起了皱折,在碟子里忽然缩成一只婴儿的拳头。他没有一鼓作气吃完,而是抬了头,得意地往四周看一看。被他的目光撞上的人,慌忙垂下眼睛,王顾左右地转回头去。
温卫庭像个得了大奖的孩子一样笑起来,对小芽说:"他们看出我们是外地人,以为外地人都不会吃汤包,等着看我们笑话呢。哈哈!"
小芽才明白了温卫庭要她暂缓动手的原因。她用手背捂住嘴,直笑得低头缩肩,筷子差点儿要掉在地上。
温卫庭吃第二个汤包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脸上出现很难受的模样。他慌张地放下筷子冲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用手绢擦着嘴,难为情地笑笑:"在岛上清苦惯了,一下子太油腻,胃里就接受不了。小芽你多吃!你小孩子不怕!"他喝着茶,把笼屉往小芽面前推,催促她吃,一边又说:"到县城来了几次,几次想进来吃汤包,都没吃成。第一次,那跑堂的死心眼儿,要卖就要卖一笼。我想一笼太多了,我吃不了,又不好带走,不是浪费吗?一转身,走。第二次来,规矩小了些,可以卖半笼。我都已经坐到桌上,一看,吃客都是成双结队,没有我这样落单的,当时就感觉很不自在,起身又走。这一回是真的遂了心愿。人家看我们两个,肯定是做父亲的带女儿来解馋。最多会说,带个小姑娘来吃汤包,这家人十有八九是败家的货,不会过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