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底,暑热刚刚消解,与酷暑和骄阳搏斗了一整个盛夏的庄稼已经见出精疲力尽的样子。所有植株的态势都不像春天那样长出一副蓬勃向上的欣喜,而是枝垂叶低,披头散发,臃肿着身躯准备步入老境了。比较早熟的庄稼,像玉米啦,黄豆啦这些东西,枝叶开始枯黄,果实渐趋饱满,不必再为生命做什么努力,完全就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意思。水稻和棉花适时初孕,是少妇而不是少女,虽然看上去丰腴健美,毕竟不似从前绿出那种含羞的娇嫩,叫人少了许多的期盼和想象。
一清早小芽跟着温医生去江边码头,她把路两边的景色研究够了之后说:"我不喜欢这个季节,好像遭了土匪打劫的败落户样子。"
温卫庭笑起来,说:"你可真是会想。"
小芽憧憬着:"我喜欢深秋,收获的季节,到处是黄灿灿的,沉甸甸的,鼻子一吸就嗅到新粮的香。想到仓库里马上就要大囤满小囤流,心里好高兴!"
温卫庭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秋天,黄叶飘零的确有一种美感。一过中年就不同了,反而对春天有兴趣了,毕竟春天是生命的开始,看到树木发芽种子出苗,就觉得日子还长着呢,还有长长的夏天和秋天可以等待呢,心里面对春天就满是感激。"
他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话:"我是很想再看到一个春天的。"
小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顺着自己的心思说:"我不愿意。一到春天我就要高中毕业了,再也没有书可读了。我实在喜欢上学读书。"
温卫庭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尖利地看她:"你后悔不考艺术学院了?"
小芽叹口气:"不是的,我只是想到从此以后跟学校没有关系了,心里就发空。"
对她的这个烦恼,温卫庭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他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今天温卫庭是带小芽过江去县城的。县文化馆为叶飘零办了一个"江心洲风情"摄影展,动作弄得挺大,据说县里的头头要亲自剪彩,农业局的几位局长也会过去捧场。苏立人和叶飘零两天前就赶到县城做准备。昨天苏立人又给温卫庭打来了电话,要他无论如何带上小芽去一趟,影展上的好几张照片都用了小芽做模特儿,如果小芽到场,效果会更加轰动。
苏立人向来就是这个脾气,喜欢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点子,把事情做得漂亮。办这个影展当初也是他向秦同志提出来的,由农场出经费,目的是把江心洲好好宣传一下。屈居在偏僻的江心小岛上,生性活跃的苏立人的确感到寂寞。
温卫庭对影展不感兴趣,但是他想趁这个机会带小芽去一趟县城。可怜的女孩子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坐过汽车,温卫庭心里总觉得负有责任,对她不起。
时间还早,江面上的雾气甚至还没有散尽。渡船停留在对岸,刚刚上了客,正在转身掉头。隔了辽阔的江面看过去,渡船的动作异常迟缓,像一只浮在水面的巨大的蜗牛。
码头上三三两两聚集着过江的客人。回家探亲的知青总是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肩上背一个瘪瘪的帆布包,期望以此获得家人的同情,过两天回来的时候能把帆布包装得比较饱满。外出开会的农技员、教师、供销社的采购们就不同了,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簇亮,有人甚至还穿上了皮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手表,绝不愿意在任何场合中给自己的农场丢一点面子。神情愁苦的都是附近农村的庄稼人,无论年头和收成好与不好,他们脸上的忧愁和焦虑总是一成不变,仿佛刀刻上去再经火烧一样,成了永恒的象征。他们的双手时刻不会闲着,即便在等待渡船的这点空隙里,他们也东一个西一个地四散在江堤上,弯腰寻觅着那些拣回去能够当柴烧的树枝草棍,随手扎成捆,后背上挂着,肘弯里夹着,手里还抓着,全身上下枝枝叉叉的,活像个辛劳顾家的刺猬。
渡船已经开到了江心。阳光把船身照得闪闪发亮,虚幻出童话中才能够出现的激动人心的色彩。大拇指一样竖上去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黑烟,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船头犁开江水,逶迤出两道飞动的波纹,恰如江水闪出来的笑靥。雪白的鸥鸟在大江的笑脸上翻飞腾挪,翅膀沾一下江水,忽地一下急急冲高,像是顽皮的孩子嬉水逗乐。船上的过客全都涌在甲板上,大概是觉得底舱过闷。因为隔得还远,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是能够分辨得出衣服的颜色非灰即蓝,十分单调。小芽心里想,这时候如果船上有人穿一身火红,或者一身橙黄,再或者一身鲜绿,远远地沐浴在阳光下,由白亮的江水衬着,那该有多么好看!
小芽想把自己的这点遗憾告诉温卫庭,一扭头,却发现他眯缝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盯住江面上一个浮动的黑点。
"小芽你眼睛好,帮我看看,那黑点有没有可能是一头江猪啊?"
小芽只看了不到五秒钟,告诉他说:"那是江上的浮标。"
温卫庭自嘲地笑起来:"果然不是。我心里还在想呢,我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小芽安慰他:"你总会看见的。今天看不见还有明天,明天看不见还有后天,就像那个挖山不止的老愚公,一不小心感动了上帝,结果上帝来替他圆了梦。"
温卫庭抿住嘴笑,肩膀直颤。
渡船开到码头,呜地拉了一下汽笛,缓缓停住。船头伸出一条长长的跳板,还没有搁稳,一头还在空中悠荡,灵巧的船工小伙子已经顺跳板飞身跃上江岸,脚步子轻捷地像蜻蜓点水。他顺便背过来粗粗的缆绳,在一个木桩上三绕两绕,把船身固定住,回头纵身一跳,双手抱住凌空翘着跳板,一压,一抽,跳板的这头就落稳在岸上。船上的铁闸打开,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踩着跳板下船。这边码头上等着上船的人很自觉地沿跳板排出另一个队,只待船上一空,依次上去。
上船下船的人彼此都熟,热络地招呼着,询问着对方出岛的目的,互相之间毫无秘密。挑着重担子的人在跳板上颤颤悠悠,就有好多双眼睛赶着关照他,似乎目光能吸收他肩上的一部份重量,间接地帮到一点忙。
轮到温卫庭上船的时候,他在跳板头上站了好一会儿,调匀呼吸,让心跳合上跳板晃动的节律,才小心迈步。落户江心洲两年,他对这条长长的凌空而悬的跳板依然心怀恐惧,回回走上去都要出一身冷汗。原因在于跳板的两头从来都不能在一个平面上,随着江水的涨落,渡船甲板距码头的位置忽高忽低,跳板便时而上翘时而下坠,之间的坡度总是陡得像爬山,走上去的确要一点胆量和技巧。
小芽先上了船,站在船头上看温卫庭小心翼翼走,有心搀扶他一下,跳板太窄,又容不得两个人走,只能袖手旁观着。她想起了温卫庭和叶飘零头一天上岛,从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迈步下来的样子。她记得那天温卫庭穿的是一件黑色外套,新鲜的黑色衬着他皮肤上那种陈腐的苍白,给他的面容带上了没落的气息,一种冷漠、出世、将就、无可无不可的神态。他拒绝了叶飘零的搀扶,小心翼翼又带点笨拙地跳到地上时,那副认真而又生怕出错的样子引得围观的孩子嘻嘻直笑。
然后就是那只干净漂亮的小狗贝贝了。那小东西一身雪白,柔软的长毛几乎拖垂到地,耳朵温顺地披挂在脑袋两边,乌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人,小黑鼻子湿淋淋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伸出来,一舔,又一舔,安静和心满意足地依偎在温卫庭腿边,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似的。
就在那一刻,小芽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新来的一家人,她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灵魂的相通,几乎就是前世的缘份。
温卫庭老远就伸出手,由小芽用劲一拉拽上甲板之后,扶一扶眼镜,自我解嘲说:"上海人总是笑别人阿木林,却不知道自己最没有出息。"
小芽说:"教你个办法,以后再上跳板,眼睛不能往下看,要朝前看,盯着一个目标走。"
温卫庭摇摇头:"理论上都能明白,实际做起来就打了折扣。"
小芽就笑。江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小芽的身心都感到愉悦。
下船之后走一个小时的红泥路,到二案镇上坐汽车,再一个小时,到县城。走到二案汽车站的时候,小芽看见温卫庭满头大汗,衣服的后背也湿了一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小芽想,温医生不光走不惯跳板,走路也不行,十多二十里路会累成这样!
下车之后,温卫庭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征求了小芽的意见,他给他们两个人各雇一辆二轮车,直奔苏立人和叶飘零住着的县委招待所。所谓二轮车,就是在二八型自行车后座上绑一块木头座垫,后轮轴上焊两块蹬脚板,农闲时候庄稼汉们蹬出来四乡八镇接客。坐上去并不舒报,但是便宜,走家串户也方便,生意还都不错。小芽头一回坐汽车倒没有特别的感觉,头一回坐二轮车,心里是着实不安,总觉得成了一个剥削阶层的人,让劳动者载着她出力出汗,怎么也不是滋味,一路上脸都红着。
叶飘零到文化馆帮着布置展室去了,苏立人在招待所等着他们。登记的时候,苏立人问温卫庭房间怎么住?是不是给他们夫妻俩单开一间房?温卫庭想了想,回答说,省点钱吧。苏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省点钱,就是不再增加要房,温卫庭和苏立人住,小芽跟叶飘零住。
苏立人领着小芽和温卫庭往住的地方走,一路介绍食堂、浴室、厕所等等公用设施的位置。招待所是个园林式的建筑,一排排的青砖瓦房间点缀了花圃、假山、水池。假山都是水泥浇出来的,笨拙得简直幼稚。水池里的水长满了青苔,能看见一些小虫子在里面游动,弄出微微的波纹。花圃里的花只有一种:串串红,也叫炮仗花,一连串火红的花朵开上去,像过年小孩子举在手中的长长的一串炮仗,倒是把整个招待所烘托得喜气洋洋。
很多年之后,小芽南来北往地出差、开会、旅游,住过各种风格、各种档次的宾馆,但是她记忆最深的还是十七岁第一次住进去的县委招待所,那些火红的花朵在灰暗的青砖瓦房间盛开得实在寂寞又实在浓烈,有一种破落之中的挣扎,是蓬勃生命对于现实环境的反抗。
服务员打开了叶飘零的房间,小芽一步一步轻悄悄的走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凉意从青砖的地面一丝丝升起来,幽森森的浸透了四壁,汗水立刻收进了毛孔,使小芽憋不住响亮地打一个喷嚏。她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味,随时随地从叶飘零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跟街上能买到的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都不一样的香。循着这股奇异的香,她准确地找出叶飘零睡过的床铺,于是她把自己安置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午饭时间叶飘零回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带隐花的绸料短袖衫,下面配黑底白点的及膝折裙,肉色尼龙丝短袜,白色塑料凉鞋,显得活泼而有朝气。看见小芽和温卫庭,她由衷地高兴,眉毛高高地挑上去,眼睛和嘴角全都是关不住的笑意。她语言机智地讲述布置展室的情况,寥寥几件小事,把整个情况描绘得诩诩如生。文化馆从馆长到老秦,每一个人在她嘴里都成了好玩的人物,个性特别,魅力斐然。苏立人好几次笑得偏过头去,防备把饭喷到别人碗里。小芽头一回在招待所吃饭,有点拘紧,笑也不敢大笑,拼命地抿住嘴,以至于把饭粒都呛到了鼻腔,很难受。只有温卫庭习惯了叶飘零的讲话方式,有一点听多不怪的漠然,微偏了头,把一口饭含在口中嚼来嚼去,不知怎么总觉得他是味如嚼蜡。
午饭之后苏立人对小芽使了个眼色。小芽会意,落后了两步,跟着苏立人从饭堂旁边的小路折过去。苏立人把他那件新买的浅灰色特立灵的衬衫解开,拎起一侧衣襟,当扇子一样扇着,脸胀得有点红,使劲拿笑容来掩饰脸上的不安,问小芽说:"下午陪我去办一件事,肯不肯?"
小芽想也不想地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苏立人倒被她问住了,认真地看着小芽的脸:"你怎么不问问是去干什么?"
小芽回答说:"你是用得着我,才叫我。"
苏立人神情苦涩地一笑:"我昨天去看过了商影影,今天想去看看她的父母。"
小芽明白了,苏立人害怕商影影的妈妈见了他情绪激动,需要带她在身边做一个缓冲。小芽就说:"我想去。我还没有见过人武部是什么样子。"
苏立人像对待大人似的拍一拍小芽的肩,表示一种无声的感谢。
怕叶飘零和温卫庭要盘问他们的去向,他们没有回房间,直接从饭堂往招待所大门走。苏立人的一只手轻轻揽在小芽肩膀上,有点像年轻的父亲带着一个早熟的女儿,一路走过去,眉眼里始终透着骄傲和自豪。出大门的时候,他果然遇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对他含含糊糊的打招呼:"啊啊……吃过啦?"他也同样对他们含糊地笑:"啊啊,吃过了。"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转过来,惊讶地落在小芽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最后一刻停留在苏立人搭在小芽肩头的那只手上,眼睛里发一声惊叹,擦身过去了。
苏立人附着小芽的耳朵说:"猜猜他们心里会说什么?"
小芽摇头。她已经被他们看得很不好意思。
苏立人笑着:"他们在说:狗日的这么好福气!"
小芽憋不住了,噗地一声也笑出来。她趁机挣脱了苏立人的手,走得离他稍稍远一点。
苏立人回头看一看她,明白了小芽的意思,也就默默保持了一个人的间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