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的愉快都是得自小芽,正因为她站立起来回答了问题,别的人才能获得全身心的解放。他们应该对她行注目礼,应该把崇拜和景仰的目光投向她,为她祝福,向她致敬。
小芽在回答问题之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她又回到了熟悉的集体和生活中了,日子又要像从前那样流水般地过下去,她在这里享受着应该享受到的敬重,因为她是优秀的,她有能力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做到最好。
不做小品的每一天都如同阳光一样灿烂!
六
全县报考艺术学院的人实在太多,是人是鬼都想去碰个运气,没有哪一个考场能容纳下这许多唱歌跳舞的年轻人。解决的办法是分片,东西南北分四个考片,由县里指派文化馆的老师下去初选。
江心洲农场作了东片的考场。虽然附近公社和镇上的考生们要坐轮渡过江,交通不大方便,但是守着偌大的礼堂、招待所、食堂,考生的食宿问题不用操心,这就解决了最大的困难。
开考的那天,从早晨开始,擦得铮亮的自行车潮水一样涌出渡船,涌上江堤,又哗哗地流向场部。女孩子们由她们的男朋友带着,孔雀一样骄傲地端坐在自行车后,一路上把她们的竞争者打量了又打量,比较了又比较。男孩子们则三五成群,甩着略长的分头,把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如舞如飞,对他们一路看中的女孩子扬着高傲的头颅。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鲜干净,领口翻出雪白的假领,脚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军绿色挎包。考乐器的人自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无论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了会漏了灵气。再大的家伙比如扬琴,既有琴身又有琴架,自行车不怎么好带了,是由家里人一根扁担挑着跟过来的。
所有的考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骄人的尊贵和矜持,男的都像王子,女的都像公主。他们也的确是农村青年中的佼佼者。他们的父母一般都是农村中吃商品粮的阶层,最起码也是穿着日本化肥袋做成的裤子的大队干部,手里有一点点权,也有一点点钱。他们从小在同伴们羡慕的眼光中长大,因为不必下田干活儿的原因而长得细皮嫩肉,年年冬天都能够参加公社宣传队,三天两头有机会坐着拖拉机进城走亲访友,偶尔还能够掏出钱来请同伴下一回馆子。所以他们的自我感觉个个良好,有的还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架势,让人觉得对于他们来说,跑到江心洲来考艺术学院是一种"俯尊屈就",随便地应付应付而已。如果学院连他(她)都不肯录取,那还能取谁?
面对潮水一样涌来的人和自行车,林富民兴奋无比。他像一只毛发不整的老公鸡,扎撒着两只翅膀,飞到东飞到西,一会儿到食堂里吆喝烧水,一会儿催促王麻子到蔬菜队拿菜,一会儿又骑着自行车直奔鸡场,找老巴子要鸡蛋。他还义务维持考场秩序,帮忙发号头,给考生找碗喝水,把大礼堂前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一一排列整齐。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忙得汗流浃背,嗓子沙哑,稀疏的头发一络一络贴在脑门上,像个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可怜巴巴的战俘。王麻子抱着两只胳膊臭他:"瞎来什么劲儿啊?又没有你家小芽在里面考。"林富民朝他翻翻眼睛:"不跟你说。你这种人,觉悟就是低。"王麻子悄悄走过去,在林富民屁股后面用劲踹一脚,把他刚刚摆好的自行车蹬得稀里哗啦倒下一片。
江心洲中学的学生们都涌到了考场四周看热闹。面对这么大群的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然而然地感到兴奋。女生们两个两个地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慢慢游逛,遇到模样周正的男孩子就多看几眼,脸上不由自主地飞出两团红晕。她们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自己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而感觉高人一头,又因为对方是人中之杰、自己却过于普通而自惭形秽。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就使她们变得乖戾和狭隘,往往在脸红过后,又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看中的男孩们贬得一钱不值。
中学男生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在男女情爱的问题上,他们肯定要比女生来得大胆。他们不喜欢跟别人搭伴,而愿意独立行动,这样在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上前搭讪,问一问对方考什么啦,吹牛说自己跟县里来的招生老师能够说得上话,可以帮她打听情况啦,主动端一碗开水过来,鼓着腮帮子吹得半凉之后,再殷勤递到女孩子手上啦……这时候陪伴女孩子过江应考的她们的男友们会气得脸儿发绿,攥着拳头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但是江心洲的男生并不在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呢。再说他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寻寻开心而已,女孩子的年龄肯定比他要大,想吃豆腐还够不上资格呢。
小芽挽着花红的手,很快乐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小芽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她想不出来此时此刻如果她不是看客而是考生,会紧张和惶恐到什么程度。
花红指着一个坐在砖垛上给二胡的弓弦上松香的男孩子说:"小芽你快看!"
小芽说"看什么呀?"
"看他的手!看见了吗?手指多长多细啊!真是好看。"
小芽"噗哧"一笑:"有没有谁的脚是最好看的?"
花红打了小芽一拳:"不跟你说笑。我妈说了,人的一双手长什么样儿,很要紧的,命好命坏都长在手上呢。"她沮丧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像我,将来肯定苦命,手里挣不出钱,也存不住钱。"
小芽跟她开玩笑:"没关系啊,有人给你挣钱就行啊,那个罗小欧不是还会挣美国钱吗?"
花红神情凝重地叹一口气:"他肯定已经忘记了我。可是我真的是喜欢他。我每次想到他心里都像是吃糖,这也就够了。将来我要是生个女儿,我会让她发愤念书,考大学,替我去一趟美国,看看罗小欧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儿。"
小芽用劲捏了一下花红的手,表示对好朋友的安慰和理解。
她们已经挤到场部大礼堂的窗口。从这里能够清清楚楚看见考场里的一举一动。小芽吃惊地发现教她做小品的洪老师也来了,他盘着短短的一双腿,老僧入定一样地坐在考官该坐的椅子上,面前有一份考生花名册,一支用来打分记事的铅笔。他的眼皮照旧耷拉着,每当换一个考生上场的时候,眼皮才略微一抬,看清模样之后,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来听。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报考声乐,却莫名其妙准备了一段京剧样板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概觉得大辫子是李铁梅的标志,不唱样板戏实在对不起这位《红灯记》里的少女英雄。她捏着嗓门,翘起兰花指,走出京剧演员特有的碎步,除了把"二簧"调唱得像山歌小调之外,一切也还是那么回事。但是最后一个甩头亮相的造型动作却出了笑料:表演接近完成,心情过于激动,头甩得过急过猛了一点,那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从中间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在礼堂上空飞出一段漂亮的弧形,啪地一声响,不偏不倚地落在洪老师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惊得一个激凌,赤了脚跳下椅子,惊慌失措地盯住黑蛇一般盘在桌上的半根发辫,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场内场外一片哈哈的笑声,既为那条差强人意的辫子,也为洪老师出色的即兴表演。
大辫子女孩羞得无地自容,当场就呜咽出声,双手捂脸奔出门去。旁边一个男孩跟着追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考生居然是那个手指修长的拉二胡的男孩。小芽赶快用胳膊捅捅花红。花红扭头对小芽一笑。两个人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把脚尖再踮一踮,期望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男孩子长得很秀气,双眼皮和小巧的鼻子嘴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而且他居然是一个农村里少见的完美主义者,他反复地移动屁股下面那张榫头不牢的方凳,把它摆放得符合自己要求之后才小心坐下去。然后他琢磨二胡搁在腿面上的位置,朝前移一点点,又朝后挪那么半寸。二胡与腿面垂直的角度也颇费了斟酌,直一点不行,斜一点更不好,左右不是个事儿。他还低头去闻琴弓上的松香味,似乎靠嗅觉就能够判断出松香上得够还是不够,琴弓的松紧度是不是正好。
所有的人都隐忍不发,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牢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一点点吃惊,也有一点点期盼,觉得如此注重细节的一个男孩总应该不同凡响,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肯定有一个令人窒息的宁静似的。
终于,他细长漂亮的手指搭上琴弦,头发轻轻一甩,嘴巴狠命一抿,脸上满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当地乡村小调《杨柳青》。这曲子简单无比也通俗无比,初学二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够拉得上手,这男孩摆了半天的架势,弄到最后是这等水平!
花红头一个表示了她的失望,她咚地一声让脚后跟落了地,背过身子不肯再看,说:"气死我了,我当是来了什么宝贝呢。这些人的水平也就这个样,比我们宣传队的商影影差得远了。不看了吧?"
小芽也觉得无聊,附合说:"不看了,我们走。"
正要挤出人群时,小芽耳边忽然飘过一个熟悉的名字:"黄滔!谁是报考器乐系的黄滔?"
小芽蓦地一愣,抬头往门口看,一眼就看见了身村矮小的欧阳老师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她一手拎着一支沉甸甸的乌木二胡,一手紧抓住身边黄滔的胳膊。黄滔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开路,一边不住地回头关照欧老师,怕她被人群挤着伤着。老少二人很辛苦地从门外挤进了礼堂。
小芽一拉花红,扭头扑回去,重新占据了窗户口的有利位置。
她看见欧老师领着黄滔,不亢不卑地站在了一排考官面前。也许是被刚才的考生败了兴致吧,几个考官的神态都有点倦怠,头低着,随意地翻着花名册上的名字。
"你叫黄滔?"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发问。
"是。"欧老师恭恭敬敬作答,"他叫黄滔。"
女同志皱皱眉毛:"大妈,我是问考生,不是问你,难道他自己不会回答吗?"她又转向黄滔:"准备了什么曲目啊?"
欧老师再答:"《风中芦苇》。他自己创作的。"
女同志几乎要发火了:"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我说了是问他!"
欧老师不动声色:"他是哑巴,不能说话。"
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面朝黄滔的一排老师全都抬起头来,连老洪也努力地撑开眼皮,盯住这一对神色平静的母子。
"可以开始了吗?"欧老师征询他们的意见。
女同志迟疑片刻,伸出一只手,做个"请"的姿势。
欧老师拉了拉场中那只孤另另的方凳,让黄滔坐下,把二胡送到他手上,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拍,退身到后面的墙角。
黄滔脸色在一瞬间里有一些羞涩。他笔直地坐着,桃树疙瘩般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二胡,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一缕细细的风声从礼堂上空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礼堂里安静得如同无人存在。小芽发现老洪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眼里的光亮聚焦成一点,箭一般地尖利。
风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变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群被禁闭许久才放出笼中的猛兽。它们狂蹦乱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脚下的一切。芦苇温顺地在它们的利爪下弯腰躲闪,以自己的忍让和柔韧来换取生存。比较倔强的枝叶就痛苦地折断了,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是一部份芦苇的生命挽歌。剩下的族类强忍悲伤,互相抚慰,相倚相靠,告诉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壮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整个礼堂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声咳嗽。乐曲结束之后仍然静默了很久,直到黄滔把二胡拎在手里,朝考官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去找欧老师,拉着她默默地走出大门,这里那里才响起了春蚕嚼叶般的窃窃私语。
围在门口的人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欧老师母子出去。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同情和尊敬。
洪老师忽然趿着一双鞋子啪嗒啪嗒从礼堂里赶出来,他拦在欧老师母子面前,神情复杂地搓着一双手:"这位小伙子!我赶过来是要告诉你,你拉得真是好,实在是好啊!我走了几个考场,报考二胡的人不下一两百,只有你拉出了二胡的特质,或说是二胡的灵魂!"
欧老师淡然一笑:"谢谢。"
"只是……只是……怎么说呢?我们在这里是招大学生,这个……你看我……"
欧老师抬手拦住他的话头:"老师你不必再说,我给这孩子报名,只是想请你们验证一下他的水平……"
"水平够!足够了!"老洪鸡啄米般地点头。
"那就好。"欧老师抓起黄滔的胳膊。"儿子,我们回家吧。我要马上给你聚亲,生儿,好好地培养他,将来看他出息成材。"
老洪在门外站了好久,一直到欧老师母子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他的一对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肿,而且发红,大概是睁眼时间太长的缘故。
这一天最后的一名考生是一个三大五粗的年轻人,他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胸前和膝盖处都有一些火花灼烧的洞眼,大约是附近小镇铁器店里抡铁捶的工人。老师喊到他名字的时候,他在人群后大喊一声"到!"声音洪亮似钟,把人们吓一大跳。老师笑微微地看着他说:"你报考声乐?"他回答:"报什么都行啊,老师你看我能学个什么,我就学什么。"老师说:"那你先唱个歌吧。"又问他:"需不需要伴奏?"他大手一挥:"用不着。"
他大步流星上场,铁塔般地往老师们面前一站。旁边的人还在交头接耳,等着他做适当的呼吸准备,他已经中气十足地吼出一句:"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后来人们评价说,这小伙子粗中有细,他选的这首歌非常适合他的音色、气质,而且歌曲热烈欢快,力度十足,现场能出气氛,讨喜。跟前面几百个忸怩作态的男女青年比起来,他的率真、粗犷、快乐的天性就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点,使人们的情绪为之一振,也把持续了整整三天的考试结束在一个最强烈的音符上。
东片江心洲的这个考点,据说他是唯一进入复试过程的声乐考生。
大约在九五年前后吧,小芽参加过一个新闻界朋友的婚礼。她坐的这一桌上有一个身体已经发福的中年人,他不断地对大家说着一些无伤大雅的趣事逸闻,音色浑厚,笑声朗朗,把整张桌子的气氛逗得活跃异常。后来婚礼进入表演节目的过程,漂亮的司仪亲自到这个桌上来,把他请上了台去。他变魔术一样地当场变出一只五颜六色的新疆小花帽扣在头上,手再一伸,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面小小的手鼓,他就那么打着手鼓连舞带唱,表演了王洛宾的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一曲唱完后,胳膊一抖,袖筒里抖出一束纸花,他单膝下跪,把花献给了新娘。
全场掌场如雷。整场婚礼中这是一个最热烈的高潮。
他回到座位上之后,小芽迟疑很久,抬眼望他:"能问你一件事吗?"
他双手一摊:"不必客气,您请讲。"
小芽说:"七五年,艺术学院下去招生,你参加了东片的初试,在江心洲,唱的是《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他愣了一愣,嘴巴里像是吞进一条活蛇似的,不可思议地张大着:"你你你……"
小芽轻轻一笑:"我当时在场。你一张口就吓了我们一跳,真的,你的声音好极了。"
"是吗?"他说,"你们都这么认为?"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变得沉默起来,若有所思地玩着手里的筷子,时不时地还发出轻轻的叹息。
婚礼结束以后,他递给小芽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省民族乐团一级演员。
他问小芽:"今天我在婚礼上的表现,是不是使你觉得失望?"
小芽想了想,回答说:"我只记得你二十年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