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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风铃(4)

黄规章的宿舍比欧老师的大,里外一共有两间,里间放两张床,外间有一张白木做的八仙桌,几把杂木钉起来的椅子,看着很是个正正规规吃饭的地方。小芽一走进去,马上就发现屋里的布置有很大的改变:桌子上铺了一块红白格子的塑料布,当中放一只玻璃花瓶,瓶身同样是红白两色花纹,瓶中插着一把野地里采回来的矢车菊、蝴蝶花、蒲公英什么的,五颜六色,热闹非凡。欧老师和她的儿子罗小欧都在这里,帮着黄规章往桌上摆放碗、碟、一瓶红色果酒,一瓶高梁白酒,几只玻璃酒杯。几个人的脸上同样洋溢着喜色。欧老师尤其还做了一些装扮:头发用一根铁丝发箍妥贴地别在脑后,露出宽宽的、聪明气十足的前额。身上穿着一件碎花丝绸短衫,中式立领严丝合缝地抱着她的脖子,使得整个脖颈处拔高了许多。她的脸颊还微微染着一抹红晕,嘴边和眼角甚至带着少女才有的那种娇羞,眼波闪动的时候,春水一样的柔情就泛滥出来,把小芽看得目瞪口呆。她做了欧老师这么久的学生,还从来没见过欧老师这么女人味十足的样子。

"小芽!来来来,坐下来,今天你是贵客,是我和欧老师请来的唯一见证人。"黄规章笑嘻嘻地招呼小芽。

小芽一脸迷茫地问他:"什么见证人啊?见证什么呀?"

黄规章眨眨眼睛,刚要说话,罗小欧已经欢快地抢着作答:"我的妈咪和黄老师今天新婚大喜啊!"

小芽张了张嘴巴,惊讶得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欧老师笑着嗔怪罗小欧:"什么新婚大喜,说得这么怕人。"又转向小芽:"小欧难得回国一趟,趁他在,我和你黄老师就把事情办了。什么人都没请,就喊了你一个。你是我们两个最喜欢的学生,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五个家里人吃一顿饭。"

黄规章搓着手,郑重其事地声明:"今天是专门请你吃饭,不劳烦你下厨做砧肉。"说着自己一仰头,大笑起来,神情雀跃得像个孩子。

罗小欧有一点迫不及待:"人都到全了,可不可以上菜?"

黄规章努力地挺直腰杆,很有气度地一挥手:"上菜上菜!"

罗小欧应声而起,高呼一声:"上菜罗!"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黄滔跟着过去。两个人穿梭似的,一来一往,陆陆续续往桌上运送了十多个冷盘热炒,把一旁的小芽看得目不转睛,惊讶不止。

冷盘有六个:拌黄瓜,拌窝苣,拌马齿苋,煮黄豆,炒螺丝,炸花生米。

热炒也有六个:肉丝青椒,肉片茭白,爆腰花,爆肝尖,爆河虾,糖醋仔鸡。

再上来的是一碗红烧鱼,一碗红烧肉。

最后上来的是一瓦钵清炖老母鸡。

黄规章心花怒放地看着这桌颇为壮观的席面,开始为他的帮手们评功摆好:"小欧立了大功!两条活鱼是他钓上来的,两只鸡也是他杀的。黄滔更辛苦,早上五点钟就到码头赶船,过江买了猪肉。他的虾也蛮上档次,大,而且基本上只只带籽。当然了,小芽的功劳不可忽略,是她教会我们使用虾兜,并且提供了样品。欧老师的红烧肉你们一定要尝,她今天……"

欧老师笑着打断他的话:"得了,表彰来表彰去,还不是为了突出你自己,你忙乎一天做了这桌菜嘛。"

黄规章挠着白发苍苍的头,活像孩子被大人戳穿把戏:"这个嘛,我还是要自我表扬一下,在原料缺乏的情况下,凑出这桌菜还是挺不容易,说明我这个厨师有了相当的资格。李玉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妈的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就是说,以后办黄滔的喜酒,办小欧的喜酒,办小芽的喜酒,我都没有问题,你们就放心交待任务好了!"

罗小欧听得煞有介事,一个劲地点头。黄滔向来忠厚,父亲说什么他都是嘿嘿一笑。小芽年纪最小,又是女孩子,听到"办喜酒"这样的词,羞得满脸通红,手脚都没地方放了。

欧老师慈爱地望着小芽:"小芽你别理他,当他喝了老酒发酒疯好了。"

黄规章委屈地叫道:"我还滴酒未沾呢!"

欧老师笑嘻嘻白他一眼:"那你怎么有这么多话?平常见你在学校,光是点头哈腰,一句多话不讲,都以为你是个闷嘴葫芦。"

黄规章叹口气:"言多必失,我是有教训的!今天破了例,是因为心里高兴,再说又都是家里人,讲讲没关系。小芽是不是?"

小芽脸红红的:"我喜欢听黄老师说话。"

黄规章摇头晃脑:"如何?老头子还是有点魅力的!"

大家一齐都笑。欧老师更是笑得容颜放光,眼角和额上的根根皱纹都像跳舞。

罗小欧样样事情上都显得勤快和伶俐,入座以后马上拿起酒瓶,要给大家斟酒。起先他拿的是那瓶红颜色的山楂果酒,黄规章提议说,办喜事喝果酒不算数,得喝白的,白酒喝了才痛快。欧老师马上反对,说黄规章心脏不好,血压又高,今天已经起早忙了一天,白酒太刺激,喝点果酒算了,意思到了就行。黄规章显得非常兴奋,大声疾呼道:"那哪儿行?人生难得几回醉啊!你我这辈子还能再办第二回喜事吗?"然后就策动年轻人举手表决。罗小欧自然是越热闹越好。黄滔在父亲的目光示意下跟着举了手。小芽就为难了,看着欧老师,又看看黄规章,觉得违背了哪边的意思都不妥。后来罗小欧催促她:"嗨!你!"小芽被他的眼神一鼓励,心里一冲动,也把手举了起来。

黄规章笑嘻嘻地对欧老师:"怎么样?都想要一醉方休啊!再反对就扫兴啦!"

欧老师无奈地撇了撇嘴,嘱咐罗小欧:"酒瓶你掌握,有数点,控制住量。"

罗小欧愉快地拖长声音:"妈咪你放心好啦,没问题啦。"

每个人的酒杯里都倒上了白酒之后,小芽才发现欧老师的酒量最是了得,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送到嘴边,轻轻地一仰脖,嘴角一抿,一杯酒就滑下去了,简便得无声无息。小芽自己不会喝酒,但是常见到林富民和农场里的人凑在一块儿喝,知道这样不动声色喝酒的人都是相当有量的。

黄规章就不同了,他其实才喝了浅浅的三小杯,已经是满脸酡红,从额角到鼻尖一路渗出亮晶晶的汗,话多得异乎寻常,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笑。"林小芽,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能歌善舞的人,你欧老师年轻时候也上台做过表演呢!"

罗小欧欢叫一声:"真的?"又回头问欧老师:"妈咪?"

欧老师眯眼笑笑:"别听他瞎说。"

黄规章用筷子指住欧老师:"怎么是瞎说?五十年代,刚解放那会儿,县里开青年模范教师代表会,你不是上台唱了歌?是什么什么花的?"

欧老师柔柔地望着他:"五月的鲜花。"

黄规章把筷子一收:"不错,就是它,五月的鲜花。我记得你嗓子有点哑,唱得还是蛮好听,蛮有味道。"

罗小欧瞪大眼睛:"哇噢!我妈咪还是红歌星啊!怪不得爹地在台湾一直忘不掉你噢。"

黄规章一把抓住了欧老师的手:"哎,你唱一个给他们听听,震他们一震。"

欧老师脸上飞起两团红晕,难为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别闹了,你怕是真喝多了。"

黄规章一扭脖子:"谁说?我还没有真正喝开呢。小欧,倒酒!"

他把酒杯伸到罗小欧面前。罗小欧倒酒的时候,欧老师在旁边咳嗽一声。罗小欧心领神会,倾着酒瓶,只给他倒了浅浅半杯。黄规章大声吆喝:"不行不行,你怕我喝醉?没那事儿!倒满倒满!"罗小欧只好给他倒满。

小芽看见黄规章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抖,手背和手腕处的皮肤红得像煮熟的河虾,有青筋一根根地凸现出来,皮肤上还汪着一层油亮的汗水。小芽心里想,黄老师肯定喝得多了,他原来是个没有什么酒量的人啊。

黄规章开始自得其乐地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个吝啬鬼,有客没客都不买菜。有天早上,一个卖菜的推着菜车从他门口过,不小心掉下了一捆菜。吝啬鬼看见卖菜的走远了,就拣回去煮了吃。谁晓得这顿饭有了下饭的菜,吃得比平常两顿还多。吝啬鬼心里想,看着是件便宜事,其实划不来。又过了一天,那个卖菜的从他门口过,又掉了一捆菜。吝啬鬼提着菜撵上去,一边大声叫:大哥大哥,你的菜掉了!卖菜的看看他撵得满头大汗,过意不去,就说,菜我不要了,你拿回家吃算了。吝啬鬼马上叫起来:还说吃呢,我都上过你一回当了!"

罗小欧哈哈大笑,脑袋前仰后合的,肩膀一耸一耸,屁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就差没有弹簧一样地跳起来。

黄规章也张大嘴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梢轻轻地抖动着,眼角还有泪花迸出来。他边笑边用筷子指住罗小欧:"一个笑话,你怎么就笑成这个样……你笑成这个样……"

欧老师无奈地放下筷子,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们两个:"尽顾着笑,饭都不要吃了。有这么好笑吗?"

黄规章断断续续地:"我是开心……我今天……真的开心……"

罗小欧忽然收住笑,愣愣地看了黄规章一会儿,冷不丁地叫出一声:"爹地!"

黄规章不再笑了,脑袋使劲地伸在前面,脸上五官的位置却是停留在一个笑容展开的瞬间,显得怪模怪样,滑稽异常。

罗小欧轻轻地又叫了一声:"爹地。"

黄规章指着自己的鼻子,表示疑问:"是叫我吗?"

罗小欧一下子也惶然起来,看一看黄滔,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叫你一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爹地了。"

欧老师朝罗小欧伸过手,抓住他一只手腕,疼爱地握在手中。

罗小欧又说:"你是个好人,妈咪能跟你结伴过完一生,我很放心的。我爹地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一定放心。我的妈咪就交给你了。"

欧老师眼圈红红地笑着:"你这孩子,说什么呀!我又不是个东西,交给你交给他的。"

黄规章的眼睛忽然间蒙上了一层层白生生的雾,变得混浊和朦胧。他因为看不清楚而着急,就使劲地揉眼睛,把眼皮子揉得滋啦滋啦响。他一边揉一边说:"该死的眼睛,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一点都不经事……我怎么就看不清楚了呢?一点都看不清……小欧还有酒吗?再倒啊!你既认了我当爹,我们父子要喝一杯的……还有黄滔……黄滔把你的酒杯端起来!别粘粘乎乎的……小芽就算了,女孩子家……来来,我们喝……"

他眯着眼睛,摸索着把酒杯端起来,手在桌上带倒了一个醋瓶,溢出一屋子的醋味。罗小欧伸手要扶那瓶子,黄规章用劲抓住他的手:"不管,先喝!"说着,酒杯就举到了嘴边。

罗小欧转头对黄滔说:"大哥,我们陪爹地喝一杯吧。"

罗小欧这句话才说完,就听见桌上"砰"地一声响,黄规章的酒杯已经掉在一只小瓷碟上,瓷碟和酒杯同时裂为几瓣,溅起的碎片一直飞到盛鸡汤的瓦钵里。大家回转头,吃惊地去看黄规章,只见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青紫,像是被人捏住了鼻子憋不过来气来一样,黑眼珠子一个劲地翻了上去,嘴巴斜斜地歪扯下来。跟着忽拉一下子,椅子翻扑在地,整个人从桌面上消失不见。

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心里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黄规章除了讲笑话之外还能玩出别的什么花样。

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黄滔,他无声地张大嘴巴,憋红了面孔,手在桌子上用劲一拍,哗地推开椅子,肩膀一晃,人就出溜到了桌子下面。小芽是最后才明白怎么回事的,她被欧老师的一声嚎叫完全地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罗小欧和黄滔把黄规章从地上抬了起来,吃力地搬到里屋床上,看着欧老师扑上去抱住黄规章的脑袋,又看着黄滔满脸悲痛却哭不出声音,看着罗小欧轻车熟路地绕到床后为他的"爹地"脱去泥巴鞋子,扯平他的手脚……小芽浑身颤抖,感觉这屋顶上的天空黑沉沉地就要塌下来了。

因为黄规章的丧事,罗小欧又在江心洲耽搁了几天。这个二十岁的台湾大孩子实在懂事和能干,丧事上忙前忙后的都是他撑着场面。黄滔虽然孝顺,无奈他是个哑巴,他懂别人的话,别人不懂他,遇事没法交流,伤心也只好一个人伤心了。欧老师在黄规章出事的当天就已经昏厥过一次,被罗小欧掐着人中弄醒,此后就迷迷糊糊的,只抽烟不吃饭,面孔黑得好像结了一层痂,离死人也只差着一口气,诸事自然就不能拿主意。

农场里的人都夸罗小欧,说黄老师临走还得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罗小欧就操着一口软软的普通话说,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操办过亲生爹地的丧事了,前前后后的一套程序都是记在心里的。他还说,台湾和大陆真的没有什么区别,连丧事上的礼节都彼此相近。

林富民在家里长吁短叹,抱怨说好人都享不到好福,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就叫造化弄人。他把这个刚刚学会的四字成语咬得十分清晰。他掰着手指头说,黄老师带个哑巴儿子苦熬了这么多年,欧老师守活寡也守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天上还掉下个聪明能干的儿子,这不是苦尽甘来的好事吗?老天怎么就这么心狠,让人家圆个房都来不及呢?李秀兰就眼泪汪汪地接腔,说黄老师苦命啊,欧老师也是苦命啊,农场里头两千口子人,就数他们两个命最苦了。

罗小欧离开岛子的那天,欧老师班上很多人都去送他。欧老师走不动路,黄滔就借了花红家的自行车推她到码头。罗小欧临上渡轮的时候忽然在欧老师脚前跪下来,咚咚咚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罗小欧说,妈咪你要保重啊,你千万千万要保重啊,你要等我大学毕业找到事情挣到钱,那时候我再回来,把你接到美国,我要替爹地养你。

欧老师木然着一张脸,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样子,也不知道罗小欧的这番话她听进去了没有。

但是小芽一下子哭了出来。班上来送行的女生们跟着哭成一片。哭声最响亮最悲伤的是花红。罗小欧就站起来,走过去拉拉花红的手,又拉拉小芽的手,说,拜托你们了,请帮忙照顾我的妈咪,拜托了啊!他最后转身看着黄滔:大哥,我走了,妈咪就交给你了。他在黄滔的肩膀上用劲地拍了好几下,一副男人之间心心相印的样子。

罗小欧走了很久,花红还常常跟小芽谈起这个帅气的台湾小伙儿。她很想给罗小欧寄一封信,就是不知道往美国的信怎么个寄法。到场部收发室问王麻子,王麻子支支吾吾根本说不清楚。本来嘛,江心洲什么时候有人往美国寄过信呢?

花红为此很有点自怜自艾,她说她要是一生下来是个上海人就好了,上海的邮局肯定知道往美国的信应该怎么寄。江心洲的世面还是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