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地:"晚上要是不写周记,我们去学校看欧老师的儿子,怎么样?让他讲讲美国??他肯定带了不少美国的好东西。"
小芽臭她:"好东西会分给你?"
花红说:"看一看嘛,长长见识嘛。"
小芽摇头。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跟人见面熟的人,不喜欢无缘无故粘住别人瞎三话四。
贺天宇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背心从大路上走过来,离老远就朝两个女孩子笑着。"说什么保密的话呢?头挨着头的!"
花红头一歪,上上下下打量他,评价说:"贺天宇,你现在算不上第一了,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还是从美国来的!"
贺天宇笑笑:"是欧老师丈夫的儿子,对不对?"
花红瞪大眼睛:"你也知道了?"
贺天宇说:"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
花红伸伸舌头,惊叹消息流传的速度之快。
小芽一直没说话,她总觉得贺天宇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她不好意思下死劲地盯住他看,就飞快地瞥一眼,然后闷在心里想。想来想去觉得他从头到脚都还正常。
这时候,一直呈现出暗淡的暖色调的夜空一下子黑得透彻起来,星光开始在头顶闪耀,月亮像是被谁猛一下甩上了天幕似的,出现得突兀而又辉煌,简直像舞台上骤然亮相的女主角,光彩四射,仪态骄人。
就在这样的一瞬,小芽看见了闪烁在贺天宇皮肤上的亮。跟她曾经在叶飘零身上看见过的发亮的磷光一模一样,是那种飘忽的、悬浮的、风吹即散的奇妙物质。
小芽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收缩成一个硬硬的铁块,而且冰冷,而且沉沉地下坠,牵得她五脏六肺都在微微痉挛。
花红在旁边惊讶地喊:"小芽小芽,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亮啊!"
贺天宇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让人心动的话:"月亮不亮不行啊,它不能让你们两个比下去嘛。"
花红开心得咯咯直笑。
小芽垂着眼皮说一声:"对不起啊,我有事先走。"一低头,逃一样地离开了麦场。她听见贺天宇和花红同时在后面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答应,脚底下的步子反倒走得更快了一些。
青蛙的叫声一路紧追她不放,呱呱呱呱的,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同一支庞大的蛙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后一样。月光把晒干的路面照得灰白,路边的河水却呈现出黛青的颜色,偶尔有细碎的波纹微微泛出,银光灿灿,像无数支闪亮的针头在水面上点点戳戳。二伢子大概太想讨好小芽了,把剪回来的蒲棒头浸了过浓的药水,一股"六六六"粉的气味穿过纸包散发到夜空,使小芽闻得有点反胃。
小芽已经走到场部的边上,无意间一扭头,发现河水拐弯处矮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白色影子。从轮廓上看着好像是人,却没有头,头的部份是一个白色的圆球体,又不太规则,支支愣愣的。小芽呆住了,一瞬间浑身的汗毛唰地炸开,汗水呼地激了出来,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也模糊成一团。她弯下腰,没命地"啊"一声尖叫,撒腿就往回跑。
她听见后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她一句:"小芽!"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脚步声在后面啪哒啪哒地响起来。追上来的人身手敏捷,跑得很快。小芽心里掠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被人勒住脖子,哧地一下掐死了。
她果然被一双大手抓住了肩膀。那人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手里用着劲,要把她的肩膀往回扳。小芽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浑身软得像一根面条,轻而易举地被那双手拨弄过去。
在昏死之前的一刹那,小芽还来得及瞥了一眼那人的模样。正是这一瞥,小芽心里吁出一口长气,神志恢复了正常。
抓她的人是哑巴黄滔。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裤。
小芽被黄滔的大手拉着,跌跌冲冲地走到河边,看见黄规章同样一身白色,袖口裤管都用绳子扎着,佝偻着腰背,笑得一脸歉意。
小芽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看见了……"她没好意思说出那个"鬼"字。
黄规章像个孩子样的,把手里的一块蚊帐布展开,夸张地往头上一顶,脖子处松松扎一个结。"我的防蚊发明。"他得意地对小芽介绍。"白色不招蚊子,扎紧关口又使它们无缝可钻。如何?就是差一点把你吓坏。"
小芽说:"我是没想到晚上河边有人。"
黄规章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根细竹竿:"欧老师来了客人,场部又没有杀猪,没什么可吃的,我想钓些虾子。"
小芽问:"钓着了吗?"
黄规章沮丧地叹口气:"虾子太狡猾,换什么饵都不肯上钩,半天才弄上来几只,还不够鲜一锅汤的。"
小芽俯身看地上的一只脸盆,半盆清水里果然只潜伏了三五只小虾,看着倒像烧在瓷面上的齐白石的国画。
小芽说:"恐怕虾子不该用竹竿钓,该用虾兜捞。"
"真的?"黄规章像个天真的小学生。
小芽很肯定:"我弟弟他们捞过。"
黄规章神情雀跃地:"那好,你教教我,虾兜怎么做?用什么材料?"
"你真要捞啊?"小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干脆我回去喊我弟弟来,让他帮你捞算了。"
黄规章笑着摇头:"不劳他帮忙。自己动手,乐在其中嘛。"
小芽说:"那好吧,我回去把我弟弟的虾兜拿来。"
"行,今天算是借用,明天我仿制出来之后就可以还他。"黄规章笑嘻嘻的。
小芽就放下手里的那包蒲棒头,再一次地返回家中。
四
花红终于有机会跟罗小欧有了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
下午放学的时候,小芽叫住花红说:"你认识不认识江边会打鱼的那个黑头?"
花红雀跃起来:"认识认识!我爸过端午还找他买过两条翘嘴白。那人的脾气可怪了,买鱼要找他预订,订什么鱼打什么鱼,订几条打几条,多一条也要往江里扔……"
小芽打断她的话:"走,我们去找他买鱼。"
花红惊讶道:"又不逢年过节……"
小芽说:"招待远客不比过年过节重要吗?"小芽就把昨晚黄规章父子钓虾的事说了一遍。花红连声后悔:"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呢?"拎了书包就跟小芽走。
才爬上江堤,花红一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漫步闲逛的罗小欧,马上指给小芽看。罗小欧当时背对着她们两个,手里拿着一根柳枝,轻轻地一下一下甩着,像甩着一条柔软的毛茸茸的马鞭。有时候堤上的槐树低下一根树枝,他就一踮脚跳起来,试图捋下一两片树叶,跟个顽皮的争强好胜的孩子似的。他的肩膀随着手中柳枝的挥舞左右摇晃着,很有韵律,非常地和谐,跟他的身高、跟堤上的风景、跟下午江边西斜的光线都协调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幅为拍电影而摆出来的画面。
因为紧张和激动,花红一下子说不出话,只紧紧拉住小芽的胳膊,声音走调地嘀咕着:"啊呀,啊呀。"
小芽建议:"喊他一块儿去吧,他肯定没见过打鱼。"
花红满脸娇羞地:"你喊。"
小芽故意逗她:"我才不喊。我看到人家又没有脸红。"
花红用劲攥住小芽的手,攥得小芽指骨头都疼了。她看一眼前面的罗小欧,又看一眼小芽,憋了几次劲,最终还是说:"算了,我们走快点,赶上他吧。我喊不出来。"
罗小欧这一天换了一身装束。他穿着一条厚厚的浅蓝色的裤子,有点像机耕队做工作服用的"劳动布",颜色却泛着白,像是水洗过多次因而掉了原色一样。裤腰依然很低,紧紧地卡在胯部,腰前腰后零碎地钉着一些铜扣铜牌,铜牌上凸起一只浮雕样的苹果。裤管是直溜溜的,硬挺挺的,显出穿衣者的两条腿笔直而修长。
五年之后,这样的裤子开始在国内流行,遍布各城市大街小巷的各类摊档,小芽才知道这叫"牛仔裤",是美国西部牧马放牛的硬汉们穿出来的东西。小芽见过周围无数的男女老少穿这种裤子,她自己也穿过,但是无论怎么穿,总没有罗小欧那种"玉树临风"的味道。那一年那一天,罗小欧穿着牛仔裤在高高江堤上漫步行走的样子,给两个女孩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小芽此后一生中对于穿牛仔裤的男人总有一种不恰当的苟求。
罗小欧被两个女孩喊住之后,转过身,指着小芽,用怪怪的普通话惊喜地大叫:"你是昨天带路的女孩子啊!是我妈咪的学生啊!"他又指着花红:"你也是吗?你跟她一样漂亮!我妈咪的学生都是这么优秀?"
花红兴奋得身子都摇晃起来,像站立不住要昏过去似的。江心洲的男孩从来不会当面赞美一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夸奖她"漂亮"。即便心里非常仰慕和喜爱,他们也只是用眼神、用含蓄的动作和隐晦的语言间接表示。所以,当罗小欧非常自然地从嘴巴里说出这个令花红心跳的字眼时,她一时间几乎不能够轻松地承受。
"我我我……"花红倚在小芽身上,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想……不知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带路……真的。"
罗小欧耸耸肩膀:"我随便走。这儿风景很好。下面的那些水真的是长江吗?"
花红点头:"是长江。长江入海口,所以江面特别宽。"
罗小欧长长地"哦"了一声,解释:"我只是在地理书上学到过。"他又用柳枝指着江堤下面:"那些是什么?"
"芦苇。"花红说:"江心洲的芦苇。你要是在秋天来,芦苇抽穗开花了,那才好看。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说不出来。小芽?"她捅捅小芽的胳膊。
小芽笑笑:"我也说不出。"
罗小欧又是"哦"地一声,脸上有一点失望。花红实在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就绞尽脑汁地推荐他看一样东西:江猪。她还把传说中江猪的模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小芽倒觉得不该让他心存幻想,就实事求是地说,江猪不容易看到,农场里有一位温医生,一连好多天坐在江边等着江猪出现,结果一次都没有能够如愿。小芽建议他跟着她们一块儿去看打鱼,打鱼是一件相对来说比较平常的事,不需要等时间碰运气。
结果却是万分地不巧,连打鱼也不能看到,因为他们兴致勃勃走到江边黑头的小屋时,发现木划子和鱼网都在,人却没了影子。
"没关系的。"罗小欧反过来安慰她们,"我们就坐在江边说说话好了。我很喜欢跟你们说话,很开心哦。"
三个人开心地爬到反扣的木划子上,一溜排地坐下。罗小欧在最边上,兴奋地挨着他的是花红,花红过来才是小芽。
花红先提议罗小欧讲讲美国。可是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杂,罗小欧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谈起,开了几个头,又笑着自己掐断,样子就很为难。
花红爽快地止住他:"算了,你还是讲几句英语给我们听听吧,看跟我们英语老师讲的是不是一样。"
罗小欧马上说:"那我们来对话。"
花红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只会认单词,讲不来的。"
"试试嘛!"罗小欧鼓励她。
花红扭过头看小芽,脸上是一种兴奋、紧张、期待和羞怯混杂在一起的神情,眼睛亮亮的,鼻尖红红的,十分可爱。
罗小欧说开始就开始,马上用英语简单地致了一句问侯词。花红还真听懂了,试探着回了一句。罗小欧称赞一声:"很好。"再讲第二句,是赞美江心洲的美丽风光。花红连蒙带猜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说了个单词:"是的。"第三句,罗小欧说得有点快,花红听不懂,转头用目光问小芽。小芽也不懂,摇头。罗小欧于是解释:"我是问你,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好的风景,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也就是说,你心里最想做的事?"
花红愣愣地看着罗小欧,有半天没有出声。
罗小欧柔声鼓励:"说啊!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什么都可以说的。"
花红声音很轻地:"我说不出来。"
罗小欧笑着:"那就用中文说吧。"
花红低下头:"我说了,你一定不能笑话我。"
罗小欧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保证。"
花红又停了一刻,猛然抬头,一闪身跳下木划子,目光盯住罗小欧,连退几步,绝望而恶狠狠地说:"我想做的事情很坏,我要你亲我,很想很想!要你亲我一下!"
花红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嘴张开着,很粗地喘着气,身子簌簌地发着抖,像是遭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
小芽惊恐地叫了她一声:"花红!"
花红簌簌地抖着,话说出口之后勇气便逐渐消失,脸色由红转白,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瘫坐在地。
每一秒钟都尴尬得如一千年那么长久!
这时候,罗小欧双手在木划子上用劲一撑,飞身弹起,双脚嚓地落地。他紧跟着跨一大步,扶住了花红的双肩,俯下脑袋,用鼻子拨开花红额前的乱发,嘴唇轻轻靠上去,温柔而又怜爱地给出一个吻。
之后,他像兄长一样地拍拍花红的肩:"可以了吗?"又由衷地说:"你好可爱。今天是非常可爱的一天。"
花红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呆了一样。小芽最后一个滑下木划子,走过去轻轻拉起花红的手。她看见花红眼睛里涌出很大很大的一颗泪。
五
放学的时候,小芽看见黄滔远远地朝她这边招手。小芽不能确定哑巴喊的是不是她,就询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黄滔使劲地点头,做出很热切的神情。小芽拎着书包飞快地跑过去,刚要问他话,黄滔马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开口,然后满脸飞红、十分兴奋地抓住小芽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自己家里走。
小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黄滔的神气兴奋得有点怪,好像意外间发现了一个藏宝的洞,迫不及待要分给她一些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