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晚饭的时候,林富民就着玉米粥把腌黄花菜嚼得咯嚓咯嚓响,一边告诉李秀兰:"这回老江头的女人是真不行了,都有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了。"
李秀兰挟着一筷子腌菜正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就停下来:"老江头什么意思?"
"他还能有什么意思?尽人事吧。已经请了场部裁缝回家,帮他女人做老衣。说是要四领八腰?"
二伢子把筷子衔在嘴巴里,歪了脑袋发问:"什么是四领八腰?"
李秀兰用筷头在他脑门上凿了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小芽说:"这还不好猜?四件衣服,八条裤子呗,专门做给死人穿的。"
李秀兰又好笑又好气地:"就你知道得多!"
林富民说:"本来那天差不多就过去了,听说裁缝来做老衣,哈呀,人又来了精神,眼睛滴溜溜地瞪着,非要亲眼看着她的衣裳做出来不可。你说日怪不日怪?"
李秀兰叹口气:"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活着没有穿绸着缎的福,死了也应该好好打扮一回。"
林富民啧着嘴:"死了还知道个什么?就是套上狐皮大衣,还不一样烂成泥?白白糟踏好东西嘛。"
李秀兰碗一丢,较起真来:"依你说,将来我死了,你就拿块白布裹一裹了事?你个没良心的!我替你生儿生女……"
林富民哭笑不得,一张脸苦得皱成了核桃皮:"你说哪儿去了嘛!我们两夫妻,我比你大了十岁,要死也是我死在头里,我的老衣要你来做才对。小芽你说是不是?"他掉转脸,朝小芽眨眨眼睛,想得到女儿的帮腔。
小芽还没有从黄规章突然故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情绪一直厌厌的,不高兴地责备了他们一句:"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嫌早了点?"
林富民马上响应:"就是就是!本来我是要跟你说点正事的,被你这一打岔,差点都忘了。真忘了就耽误大了。"
李秀兰嘀咕一句:"你能有个什么正事。"
林富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是真的,要请你帮个忙。老江头女人眼看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哪天一口气上不来,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身边要是没个人在,你说多不合适。靠老江头一个人白天黑夜地顶着,怕不是办法,他也有了一把岁数,场里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找几个人值值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临出事了也能帮上忙。"
"是老江头的意思?"李秀兰偏了头问。
林富民又啧一下嘴:"老江头是当领导的,自己怎么好说呢?我们做下级的应该帮他想到嘛。你就开个头,好不好?值几个夜班……"
李秀兰非常爽气:"行。人一辈子不就麻烦这一次吗?再说老江婶子待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这忙应该帮。"
她忙忙地喝光碗里的粥,打盆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身子,换件干净衣服,又嘱咐小芽洗碗涮锅,照应好两个弟弟,晚上火烛小心,罗罗嗦嗦交待一大通,才匆匆忙忙出门。
一连值了几个通宵。老江头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一口气幽幽地浮在嗓子里,忽上忽下的,游丝一样的,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落下去。李秀兰回来形容说:"哪里还像个人啊!骨头一把一把的,身上的皮都长不住了,一碰就掉一大片,蛇脱壳一样,嘴巴里也是一股浊气,怕是五脏六腑都烂了呢。"
小芽就努力想像老江头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直想得头皮发麻,后背上爆出一片鸡皮疙瘩。
李秀兰几夜不睡,已经是顶不住了,脸黄得像蜡,眼皮肿出两个袋袋,滚圆结实的两条臂膀眼看着就松懈下来,手一揪能扯出好长的一块皮。
小芽心疼李秀兰,提出来要帮她守夜。李秀兰自然不肯。她有点迷信,说是小女孩子家去伴个半死的人,会沾了霉气,不吉利。小芽却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从不肯放弃。李秀兰一向以来对小芽都有点畏惧,争到最后还是依了她。
吃过晚饭小芽就往场部走。
老江头的家门口静悄悄的,丝毫也没有要出大事的迹象。小芽走进门,外间空荡荡没个人影,灶台上也是冷冷清清。再探头往里间看,才发现程老师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眼睛定定地盯住床上那个将死的女人,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擦黑,里间屋子的光线更是昏暗一片。程老师没有开灯,却在靠窗口的桌上点了一根白蜡。蜡烛光惨惨淡淡,把程老师坐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越过墙壁一直延伸到了屋顶。老江头女人的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一样的东西,喘气声丝拉丝拉的,时而发出风吹一样的细细的尖啸,时而又咕噜咕噜翻着气泡,听得人心里发紧。
小芽说:"程老师,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老师抬起疲倦的眼睛,笑笑:"电灯光太亮,会刺激病人,让她不舒服。"
小芽心里想,人都已经这样了,怎么也是不会舒服的。小芽让程老师赶快走,小米粒儿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天这么晚了,让人不放心。程老师说:"江书记到一队处理什么事情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小芽说:"没关系,今天我守夜。"程老师吃惊地扬起眉毛,说了两个字:"你不……"她想说个"怕"字,又没有说出来。小芽替她说:"我不怕,我都这么大了。"
程老师临走的时候,摸了摸小芽的脑袋,像是表示歉疚的意思。小芽就想,其实她不必这样,她真不必这样,根本不关她什么事。
老江头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九、十点钟,整个场部前前后后都睡得悄无人声。他一回来就直奔里屋,发现小芽孤另另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守夜,马上发了火,责备林富民和程秀娟他们太不像话,怎么让个孩子来陪着快死的人。小芽解释说她自己要来的。老江头怜爱地看看她:"你自己要来,他们也不该让你来,今夜要真有了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吓着了怎么办?"小芽顶撞他:"你以为我的胆子绿豆那么小?"老江头咽住了,张了张嘴,转而笑起来:"你这个孩子!"他嗬嗬地笑着:"你这个犟孩子!"
老江头跑到外屋,自己倒一杯酒喝了,又给小芽倒一杯,端进去:"喝掉它!壮壮胆。"
小芽不敢说不喝,接过酒杯,才憋住了一口气准备往喉咙里倒,床上的病人忽然发出一声鸟鸣一样的呃,人像牵线木偶一样冷不丁直坐起来,又咚一声倒回枕头上。小芽就坐在病人床边,感觉她坐起落下的时候有腥腥的风从脸边掠过,一时间真的吓傻了,手里的杯子砰地落地,酒香四溢。
老江头一个箭步上前,拨开小芽,弯腰按住了床上簌簌发抖的女人。女人的力气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大得惊人,两腿乱蹬,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像弓一样地挺起来,一会儿又如面条一样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面孔憋得青紫,看上去难过得不行。
小芽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嗵嗵地发跳,想帮忙又不知怎么下手。老江头回头冲她大叫:"去喊李医生!"小芽这才猛醒,转头就往门外跑。
李艳已经上了床,听见小芽喊,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光脚趿了一双鞋子就出来,跟着小芽往老江头家里奔。等她们一前一后赶到病人床前的时候,老江头女人倒又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手脚时不时地还在抽搐。
李艳听了她的心跳,又静静地观察了她一阵子,小声对老江头说:"恐怕一会儿还会发作。再发作了要不要抢救?"
老江头垂头坐着,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声音哑哑地:"救。能救多少救多少。救成救不成是她的命,人事我不能不尽,几十年的夫妻了呀。"
李艳回头对小芽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再跑一趟,把温医生叫过来。"
小芽第二次出门,在夜深人静的场部大路上奔跑,心里充满着救人的焦急和重任在肩的自豪。温卫庭和叶飘零两口子都不在家,小芽耐心地敲了好半天门,屋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小芽想到温医生很可能还在猪场,他最近在搞一个良种猪的繁殖试验,每隔几小时给猪量一次体温,不能间断,照温医生素常做事的脾气,弄不好这些天就守着猪不回家了。小芽转过头又往场部外面跑。
夜色很好,头顶上芝麻似的繁星挨肩擦背,挤挤碰碰,月亮被它们挤得歪到天边去了,小芽在月光下的身影就拖得细细长长,一顿一顿地掠过了沟渠、小桥、蔬菜队的西瓜地、汪着一层发亮的浅水的稻田,又很快地移向学校后面的毛竹林。
毛竹林是很大的一片,每根竹子都有钵口粗细,两三丈高,郁郁苍苍,森森然然,风吹过去的时候,坐在学校教室里的小芽都能听到远处那一种低沉悠长的啸吟,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古远神奇和惊心动魄的秘密。因为林子里这样一种过重的阴气,小芽和她的女同学们在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走进去。此刻小芽要往猪场找人,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过,她只好硬了头皮,麻着胆子,一边脚步匆匆一溜小跑地走,一边觑着眼睛往旁边的林子里看,生怕从黑暗深处冷不丁地窜出什么东西来。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芽果真看见了林子边上非同寻常的奇景。她先是听见了丝丝的喘气声和细细的吟声,两种声音都是压抑的,像是紧紧地闭住了嘴巴而后从鼻子里呜咽出来的,带着一种受虐的哀痛。小芽惊觉地用眼睛向月光朦胧的林间空地寻找,她发现贴近地面的一处有闪烁的光亮星星点点迸发出来,冷白和浅蓝相杂,一朵一朵地在空气中飘浮,有时候向四面飞溅,有时候又倏然熄灭。熄灭的时候吟声也跟着消失,变成一种混杂不清的低语,节奏简单,一声声地重复,宛如歌唱。片刻之后光亮再次增强,贴紧地面激荡地跳跃,飞花落雨,电闪火燃,石破天惊。
小芽惊得呆了,她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甚至忘记了本来的恐惧,木桩一样地站着,恍惚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月色依然清亮,大地如水洗过一样的澄明安祥,小芽的身体沐浴在月光之下,几乎跟地面同样地灰白柔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的一角,在那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之处,她看见了非人间的奇迹,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美丽,是她路过竹林时因为过度恐惧而带来的幻觉。
忽然她的身后有黑影一闪,接着一只手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没等她叫出声来,再一只手又死死地捂在她嘴上,这只手带着一股轻微的花露水的香味,五指并得极拢,将她的口鼻捂到严丝合缝,令她窒息。
小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往后面去看。她心里害怕得几乎要吐,太阳穴的某处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弹三弦一样,嘭嘭作响。接连而来的惊悚早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感觉自己整个儿地就要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