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性格:布衣读《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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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论隐逸之一

《通鉴》卷三十七载,王莽时,有个清名之士叫唐尊,学问好,品行高,世人很看好他。然唐尊仕从王莽,却经常身着济公装,足履卓别林鞋(衣敝、履空),因此被人讥为虚伪。清名之士在世人眼里,当是高人,然而林子之大,还真有鱼珠之混,唐尊算一个,难怪范晔作《逸民传论》,对所谓逸民大为不满。

范晔撰《后汉书》,名显后代。《逸民传论》出于是书,亦入选《昭明文选》。范晔认为,真正的山潜之士,就应该真正地让他们潜到山里去,他们喜欢林海雪原,喜欢梅妻鹤子,是其性格使然(“亦云介性所至而已”),那就成全他们好了,不必强求。范晔列举东汉时有名的隐逸之士为例,如严光、周党、王霸数辈,刘秀很客气地请他们出山,严光他们是来了,可先后又都走了。于是,范晔抛出了一个惊世的结论:“斯固所谓举逸人,则天下归心者乎?”对夫子的“举逸人,天下之人归心焉”这句话,提出严重的质疑。

观范晔此论,似乎不大认可有所谓“义不食周粟”的气节型逸民,只承认有性格型逸民。次一级的,如唐尊辈,范晔很不客气地说“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对范晔的观点,前人有否表示异同,余不得而知,然而史上果无高人乎?

公元29年,光武帝诏征处士周党、严光等至京师。周党是来了,也上殿去见刘秀,可是见了皇帝只作揖,不跪拜,并且一再表示不做官,只想当“野人”。博士范升看不下去,上了一章杀气腾腾的奏章,说,周党这些人,牛气,使者三请才肯就车,见了陛下竟然不跪,相当的“偃蹇骄悍”;陛下将他们交给我,我要考考他们的“图国之道”,如果没有真才实学,以“虚妄之罪”论处,而若他们果真是“钓采华名”之辈,嫌陛下给他的官小,一心想当“三公”,则以“大不敬”罪论处。刘秀说,算了,算了,“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罢之。”

刘秀在范晔的眼里,地位很高的,称他有三代遗风,而周党、严光,时逢盛世不出来做官,俨然是性格型逸民,因此,范晔才生疑夫子那句话。可是,据我所知,刘秀延请的那些“野人”,并不是人人都推三阴四,也有来的,当然不是披逸民外衣的沽名之辈,而是真的逸民。

与唐尊同享盛名的,还有一个人,但没有出仕新莽,此人便是薛方。王莽派专车接薛方出山,薛方因使者向王莽辞谢说:“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薛方这话好象有点马屁,但也无妨保身,乱说话是有性命之忧的。北齐高洋从东魏抢了帝位过来,一天,问东魏旧族之元韶,“汉光武何故中兴?”元韶说了一句气话,“为诛诸刘不尽也。”那是王莽没将刘氏斩尽杀绝。搞得高洋火起,第二天就大开杀戒,将东魏旧族青壮全部杀死,婴儿扔向空中用枪尖挑了,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尸体扔进漳水喂鱼。一言丧命之威力如此,真是无谓的牺牲。

王莽对他的马屁话很受用,“说其言,不强致”。刘秀继位,征薛方,他立马来了,只是此老命不好,死在半道。刘秀还征了另一人,北海逄萌。公元三年,王莽因吕宽之狱,穷治党与,连平日看不上眼的一同砍了,凡死者数百人,海内震焉。逄萌对友人说:“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光武也请他,逄萌对使者说:“朝廷所以徵我,是想让我出来做事,可我年老,连东西都分不清楚,安能济时乎?”连徵不起,以寿终。

观逄萌所为,亦是智慧中人,后来所以不至,大概如他所说,真的老了,却是与乐于山水无关吧。而王莽请龚胜出山给太子当老师,兼国立大学校长。龚胜知道王莽不会放过他,对门人高晖说:“吾受汉室厚恩,无以报,今老矣,旦暮入地,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时年七十九。

范晔所以如是说,我想也是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范晔刘宋时人,而南北朝行士绅政治,并不以忠义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