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爷气不顺。
好生生的年轻人,寻思起来翻山越岭看什么电影,先是小伙子去,而后姑娘们也去。成群搭伙,半夜三更,回家来指手划脚穷讲究,明日干活却丢了魂。再说怎么看一遭不中,还得三番五次地看!
于是脖子一抻:“往后晚上别看那东西了,耽误干活。”
“爷爷,看个电影还不让么?又不是花了多少多少钱。”
“那也不能回回看。看一回就中呗,能顶饭吃啦?”
孙子们苦苦哀求,保证今后看电影不耽误干活,并说准了如果再有看电影误了干活的事,那就永远不再提电影两字。
也中。德胜爷的这个小屯子没有电,点火油。可岗后那屯子势力。用柴油机发电,专养一个放电影的,隔三差五便放一场,引得外地青年纷纷来朝,德胜爷屯子有好几个姑娘竟索性嫁了过去。
终于又演电影了。那边有亲戚的送来了信。德胜爷第二天虎着脸,老早往孙子屋里看,嘿,一个个“呗儿”“呗儿”地坐起,衣服穿得麻溜,活也做得溜道。
德胜爷大惑。熬半宿夜,跑十来里山道,还得早起?精神头哪来的,邪门!
看看去,啥东西这么有瘾头。
又演电影。
后生们走后,德胜爷悄悄地也过了岭。他老人家腿脚、眼色均不差,又有胆量。年轻时独走黑道,一只狼从背后把两只爪子搭到他肩上,竟被他两手扯住爪子脑袋抵住脖子,一边走一边使劲顶使劲拽,生生将狼顶死。所以德胜爷动不动很愿意讲狼的故事。
德胜爷远远地随了后生们走进村子。嗬,那人老鼻子啦。柴油机正“不懂不懂”地响着,就这玩艺能造出电来,如今人真能死了!
人群前挂着一块大白布,镶着黑边,听说电影就在那上头出。
忽然那白布上有光一闪一闪,且越来越大,忽上忽下的。德胜爷胆量极大,此时心却忍不住跳得慌,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白布。
最后那布刷地一下全亮了。一道窄溜溜的光从机器上照到白布上,一到白布上就成了一大片,真奇。有些小孩便伸出手在光里做动作。白布上便映出一些手,小兔、狗头牛头马头鹅头之类,还有人影从白布上走过。
德胜爷越看越觉得奇。平平常常的一块白布,咋就演出那些电影来了呢?奇了奇了,真真地算是奇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喊:“电影机有点毛病,现在得修理,大伙等一会儿。”
白布上的光亮没有了。德胜爷急匆匆向四外一瞥,幸好没碰上熟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当口碰上熟人,更怕撞上他的孙子们。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准。
德胜爷飞也似地逃回家。他很满足。他看了一小会儿电影,虽没看全但总算看了。人这个东西,也就得管什么都要见识见识么,不服不中,白布上出人出影!
第二天,他又到孙子房里,后生们刚要急着爬起来,德胜爷忙喊住:“往后别起这么早了,电影该看就看,我这么大岁数,也不该多管闲事了。”
后生们感激涕零,反觉得爷爷实在应当多少拘管着他们点儿。
德胜爷拐弯抹角地炫耀:“电影,不就是白布上出人影呗。”
“对呀。”儿孙们说,“还有声呢。”
“知道。”德胜爷怎会忘记那机器“不懂不懂”的声音,再往下备不住会唱哩……
德胜爷越想越有点后悔,那天夜里哪赶上再看一会儿?走那么早做什么?演下去等电影修好了肯定有热闹的看。
德胜爷成了影迷,见人就夸电影好,可他终于没能去第二趟。
德胜爷临咽那口气前,嘱咐孙子们,别搭上那口松木棺材,埋地里白瞎,留着,等起人参时,凑成块,你们也买个电影回来,省得五更半夜怪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