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汶石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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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九五五年(三)(3)

给玉墀写信。明天欲上县城去理发。

今晚朱家村召开社委扩大会(队组长参加),检查干部工作和社里存在的问题。要去参加。

支书王世明来谈,朱家社主任朱广廷不愿检查自己,说看不出自己有什么缺点,所以原定今晚的社委扩大会,不举行了。让广廷再去考虑考虑。我建议今晚和广廷个别谈。

写完信后,去朱家农业社的办公室,会计正在结账,临时决定让会计去学校算账。房子只留了世明、广廷和我,从七点多一直谈到九点半,最后,总算是把广廷的思想说通了。他承认了自己的想法很幼稚,愿意进一步检查自己。

虽然这样说了,这还是不巩固的,还必须有人继续帮助他,协助启发他作深刻的检查。

据说许家村党员开会,都不说话。八里店党员已开了两晚上会。但检查得很皮毛。另外有些村子,党内还没有开始活动。从以上这些方面看,整党工作阻力还是很大,一些比较负责的党员干部,存在抵触情绪,党员也有漠不关心的现象,如果不认真动员,打破这些障碍,只是满足于每个阶段配合一个党课报告,那也只是走过程,流于形式而已。

有些干部是习惯于这么一套走过场,搬教条(安排,结合之类)的工作作风,这应该很快纠正。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日晴和

早晨八时许,骑脚踏车上县城去,在牛肉馆吃早餐;去洗澡,浴池尚无人,洗得很痛快。洗后去理发,碰见庆云,同去一家理发店。最后去县委和老董、老同闲谈二时许,二时半回到村里。

在县邮局给玉墀寄去一信。

黄昏时,牛秋英来,向志杰请假,说她明天上午到县上去看病。

牛秋英,青年团员,今年二十一岁,小小的个子,黑黑的、瘦瘦的面庞,一双机智而灵活的眼睛,那眼神常常表现着她在听别人讲话时,神情是集中的、思考着,锐敏地判断一切问题。她是一个积极而有能力的女团员。她说话从不嗦,讲话有条理、简洁、口齿伶俐,又颇有幽默感。一经说开话了,是有说有笑十分爽朗的。在谈到别人时,她直爽,愿意深刻地叙述那个人,可是她在用语上却不是不斟酌的,她非常注意掌握分寸。

她说她前年身体很好,精神也特别好,那时王村只有她一个团员。统购工作开始了,要摸底,了解每家每户的粮食底子,她不得不格外努力工作,她是个年轻的急性子人,不管谁给她一件工作,她立刻在家里就坐不住了,比如有时正洗锅,因为心里想立刻去工作,手在锅边割破了,她也不知道。

最初,她还胆子小,后来锻炼得胆子大了。那正是腊月天,她常常晚上要到四五里以外的双王村去参加党团员会。会往往要开到鸡叫以后。半夜里大风大雪,田野河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冒着风雪,唱着歌,独自回到家里。自己开了门,饿了,吃上两个冰溜子馍馍,炕也不曾烧,埋在冷被窝里就睡了。

那时,她的公公婆婆还不大习惯。第二天,公公问他:“你那么黑天一个人怎么回来的?”她说:“别的同志把我送到村西头。”公公说:“为人民服务,怎么还要人送啊!”

有时她工作一天,回去吃饭,公公便说:“怎么为人民服务,人民都不给你一碗饭吃,乡政府也不管你一顿饭么!”

雪齐脚腕,她还不停地跑来跑去,把脚脖子全冻肿了,晚上又冷又疼,用围巾把一只脚裹上,用毛巾裹上另一只脚。公公看见了,便讥讽:“为人民服务还怕冻么?”

她常常回去得很迟,夜里公婆都睡了,婆婆事先叮咛她:“你回来得迟了就不要到我房里来问安了,我这人胆小,你哐啷一声推我的门,我的心就要跳出来了,又要出一身冷汗。”于是,她半夜回去,自己关了楼门,把大门一扛,各自去睡了。

那时她那么忙活,也喜喜乐乐,她说:“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凉州驴儿’。”说完她哈哈大笑,竟直不起腰来。

她说:“我爱人常批评我是劳动者的腿,二流子的头。”接着她补充道:“我那时很简单,不考虑问题,什么事都是说办就办,不思索,整天跑来跑去,从不消停。”

她的丈夫是共产党员,今年二十四岁,她说:“他是一九四九年在渭南专区干校入党的。前几年在西北军政委员会管档,西北大区撤销了,去年他考上人大,学一年半,专学历史档案。”

她为她的丈夫很自豪,也很满意。她说:“他最近给我来了六封信,问朱王村农业合作社情形,我还没回信。我写信困难,有时要丢字或写白字,我常在信后写:我的程度低,错字不少,请你来信指导。他也常来信,把我写错了的字指出来,或在我的信上改过来,把原信退给我,他对我的学习帮助可大了。”

“他知道我的程度,来信的字迹都很清楚整齐。”

我问她:“你丈夫来信,信封上写谁?”她说:“写朱王村农业合作社牛秋英同志收。”接着她又说:“他也常常给父亲、给妹妹写信,捅在一个信封里,皮上写我的名字,我收信后,把自己的信一抽,再交给公公。”说到她先把丈夫给自己的信抽出来时,她又是一阵爽朗的欢笑。最后她说:“他给父亲、妹妹写信,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所以就全在一个信封里。”她笑着解释道:“他是一个会算细账的人。”

“他前几年抽烟可凶了,就和你差不多。后来我到西安去住了一个时期,他把烟戒了。”

长江接过来说:“秋英这件事,成绩很大。”

她已是个快要临产,将要做母亲的人了,但她还是跑来跑去,积极地工作着。

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昨晚,莲香送来两封信,一封是《工人日报》的,另一封是《西安日报》的。全是约稿,由县、区、×乡才转来。怎样才能满足报刊的需要呢?难道我真是如此的无能,不会在工作中挤时间写点文章吗?

晚上去朱家村参加社委扩大会,朱广廷作了报告,并作了自我检查,我和世明都发表了意见。随后,万恩、居仁都作了自我检讨。朱立斋也发言说:“干部不团结,是由于没有一个共同目标,把毛主席指的目标忘了。”这话讲得很好。会散已十一时半。

今天,晴朗,东风很冷,上午拿笔手已经有些僵硬了。早晨教长江、文辉、巨夫三个村干部如何写粮食工作报告。

上午续写《三个伙伴》,还是不满意,几千字又废了。不知为什么,现在写东西这么困难。

黄昏时,牛秋英、王莲香来闲谈,谈些农村和城市不同的风俗习惯。秋英在西安做过几个月的家属,因此很开通,什么话都谈。她说,她决不靠男人吃饭,她说在城里光吃饭,一天什么事也不干,生活是很乏味的,没有农村好。

和志杰去村东河滩散步,走得很远,到一个独立的庄院,这家人原在河的北岸,因河水吞掉了他的田地,没办法才迁到河南岸来,便在自己的沙滩地里盖了几间草房,他有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夫妇俩又有四五个孩子,喂一头小牛,耕种着十多亩沙地。看来他原来是个殷实的中农,现在生活得很困难,而他的情感也似乎很孤独,他很爱说话,但话里充满忧愁。

像这样的农民,如果不组织起来,他注定要从贫困走向破产的。他说他还没有加入生产合作社,他说明年加入,看来他虽穷困,却还没有理解组织起来的好处。

已有十天了,没有接到玉墀来信,很担心。想念着她母子。天已冷了,她也快临产了,不知她是怎样地生活着?她现在最怕过孤独生活,而我这种职业,却给她带来这种不幸……

今晚志杰给群众讲第三个报告:阶级政策。

我仍拟去朱家参加他们的社委扩大会。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天气清明,西风劲吹,大地严寒。

昨晚八时去朱家村。十月十五的月亮,从东边升起,乡村里明亮而清静。会场在朱家小学校,世明正给干部讲解毛主席的指示。院子里,数十个男、女少先队员,没有乐队,大伙齐声唱着舞曲,在月光照着的院子里跳交谊舞。他们是来开队会的,直到哨子响了,才停止了歌舞,欢笑着,呐喊着跑进教室。

合作社社委扩大会开始了,发言很踊跃,许多人进行了自我批评,还批评了社委会和别的干部,最后,由批评自我批评进而提出改善工作的许多建议和保证。

发言的有饲养员、社管会副主任秀山和王珍,有雇农技术组长、社委薛克义,有三队队长刘兰英,有文教委员团分支书记,四队队长,图书室负责人,还有小组长刘述贤的年轻的外甥。

许多人都检讨了他们的区域思想,分队分组的本位主义思想,为了争取本单位的利益而损害全体利益。表现出单纯为了挣工分,这种工分主义,是小农经济的产物,是自私自利的表现,另一方面也说明社管会在给各队划分耕作区时没有注意各队之间、各组之间劳动量(活路)的平衡,使各队之间的关系紧张。

饲养员增寿说:“在初建社时,缺乏责任心。不注意牲口喂养,只是马马虎虎应付,尽量抽时间回家做自己的活,或者回家抱孩子,让老婆能多抽时间参加劳动,增加收入。不晒干土,不好好垫圈,牲口常在潮湿的地里过活,圈里出来的粪,一点土都没有。这一方面大大减少了圈肥,又使牲口得病,今年就死了五头牲口。”他又检讨说:在夏天某日,河水暴涨,他背个筐到河边打捞河柴,又带了一个叉子,碰到鱼时捎带地打鱼。这时,社管会主任拿大话筒喊他,他不理,他说他是饲养员,管牲口的不管防洪,对主任拿话筒喊他表示不满。他反问自己:“你说你顾不上,就不想能到洪水里去捞柴,怎么就不能去防洪?”后来,他到县上参加饲养员训练班,学习了两次,他的思想一下子豁亮了,心里憋的劲很大,可是社主任又不支持他,使他灰心,他说:饲养工作没做好,主要是学习不够,简直就没学习。因此提出,保证领导好饲养员的学习,建议社委会给他们订一份报。并建议社员要爱护牲口。

据别人说,增寿近半年来进步很快,现在他每天夜里都端着灯,一个一个地检查牲口吃草的情况。深夜都不睡。

副主任玉珍检讨说:她和主任广廷话说不到一哒里,和万恩能合得来,她时常感到广廷打击万恩,便和万恩一气对付广廷。“你平常总是说四队不好,找四队的毛病(万恩在四队),就不想你把三队搞成什么样子了?我们两个还顶不过你一个!”

所以,有一次三队社员打了架,被打的人要拉牛退社。广廷在场没阻止,默许这种事情。广廷检讨说:“那时我心里很愿意××把××打一顿,故未阻止。”玉珍说,我知此事,便去找万恩说:“三队社员打架,××拉牛退社了,这都是咱主任播下的祸。”万恩说:“主任做的活么?他那么有办法,还做这号活,看他咋办吧!”我们一唱一和看主任的笑话。她又检讨说,我的思想起了变化,有了资产阶级思想了,我爱骑车子,便买了一只羊,想叫羊下羔,将来一发展,赚了钱,好买一辆车子骑,我姐、我妹都赞成。买了羊,却没啥吃,因此,谁在我家磨面,我便把磨膛子留下来,喂羊,侵犯了社员的利益。刘述贤的外甥还给她提了一条意见说,割豌豆麦时,玉珍在地里跑来跑去,他批评她,这样误了生产,工分又不好记。玉珍反过来说:“你没看不要工分能不能行!”他说:“这不像副主任该说的话。”

二队记账员,检讨他跟上二队队员到一队耕地上去拉土,参加了二队和一队队长的冲突,并和队员一起把车摆在村道里罢工的错误。

许多社干都批评主任和社管会不接受意见,不采纳合理的意见,对社员和社干的建议当做小事,不理不睬,打击了广大社员和一些干部的积极性,对社越来越不关心,产生消极的“松管娃”的思想,进而不执行社管会的决议,不服从领导。

大家尖锐地批评了社管会放弃了对社员的思想教育工作,订了报也不组织学习,学习制度流于形式,使社员思想混乱。

居仁最后又批评了副主任秀山检讨不深,有许多事没交待,他举例说,秋天拾棉花时,开头花开得少,每拾几十斤就记一个劳动日,后来花开多了,几个社主任商量改变记工办法,摘几百斤才记一个劳动日。这事还没在社委会研究,可是秀山所在的二队二组社员都知道了,于是全二组社员,动员全家把别的活都丢下不做都到地里去剥湿花,以便在改定工分前挣大工分。这难道不是副主任秀山泄密和鼓励本组社员去损害全社的利益么?

会越开越热烈,到十一时半才休会。

从朱家回来后,王村会也刚散,房子里挤着好几个干部,脸上都有些神秘的神气。原来是把伯谦家的狗杀了,准备吃狗肉,长江还买了一瓶酒。

杀狗者是王继君,煮肉者是克信,地方在继君家里,参与其事者十几人,并派人到朱家叫来王世明、朱万恩、朱正义,又叫了王克山。朱王村群众很喜欢吃狗肉,他们都是吃狗肉的老手,而我却是头一次,不习惯,心里未免有点嘀咕。

伯谦和长江积极张罗招呼我,先喝了两碗汤,后吃肉,肉煮得不大烂,但人们已迫不及待了。狗肉确实好吃,汤味更美。世明说他一次能喝三大老碗汤。他们都说,吃上几次狗肉一冬肚里不会感到冷,因狗肉是热性,还能治好多病,特别是妇科病。乡长志杰说,他妹妹得了“干血痨”,给她吃了一只狗,病完全好了,志杰也是个狗肉迷,提起吃狗肉,他简直像一匹临阵的战马似的,欲跃欲飞。狗肉餐一毕,时已下两点钟了,鸡已叫了几遍。

人们说吃了狗肉,喝汤再多,也不会起夜。果然灵验,我一直睡了六个小时,今晨八时才醒来。

晨参加干部学习会。

早饭后,给志杰修改关于粮食工作的报告。读《译文》。

晚间去朱家参加社委扩大会。今晚有朱立斋发言,此人是县人民代表,县委委员,他一人发言就用了一个小时。接着是会计朱丕烈发言,此人原是某乡乡长,因在某村贯彻《婚姻法》时,该村有人自杀,他引咎受法。他主要检讨他内心里对会计工作的消极想法,认为会计工作没味道,是墙缝里的柱子,只出暗力,别人看不见。

会到十一时散。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

昨晚从朱家村回来,王家村会已散。房内有志杰、长江、文辉、寿山等人。桌上摆着一盘冷馍,一碟切碎的青辣子,一壶酒(是前天晚上剩的),一壶茶。志杰盘腿坐在炕边,他一边吃馍,一边喝酒,一边抽烟,又一边喝酒,嘴里哼哼哈哈给别人说话,心不在焉,主要的精力在品酒、品茶、品烟、用饭,活像旧日的保长或粮差。

到这村几天后,即感到此人有些虚伪。那天去双王村,他本想骑车去。这当然是应当的,可是因我无车,故不好意思,便撒谎说他先走了,要到乡上去。可是并未先走,只是回来时,才绕道许村。倒不如老老实实说明骑车先行(那是多么真实啊!)。在工作中也不踏实,汇报情况时,不是实事求是,多少有些报喜不报忧的作风。如王村粮食工作,虽说基本问题不大,高部长叫他写个报告,他却想把此稿的王家村改为吴杨乡,送交区上一份,他说:别的乡还差得远。那意思是说,把这材料改成吴杨乡送区,望区上通报推广。乡级干部不少人,存在这种力图表现自己的思想。

他的生活习惯也不同于一般农民干部,只是后来在和他谈话中,才知他过去在伪军多年,当过特务长,后来当过小贩,这就明白了,无怪乎那晚谈打扑克的风气时,他让人看他右手食指上一条硬茧,他说那是多年打麻将磨成的。他解放后当村干部,土改时入党,又是农会主任,后来又提拔为这乡的支书,不久,又被开除出党,调到五乡去做乡长,今年又调到这里担任乡长。

今天上午去乡政府开干部碰头会,汇报各村情况,讨论第二阶段的报告,讨论各村建社委员会和社管委员会候选名单。最后又讨论丘家村建社问题,该村群众积极要求建社,向支部写了几次申请,区委意见,因干部分配不来,暂时不建,但该村已经自己在建社了。他们已请老社主任作过两次报告,故支委会最后决定派干部去帮他们把社建起来。

在讨论各新社社务管理委员会的候选人名单时,赵村三个社全是贫农和下中农。副支书李天恩同志在那里主持。他是一个年轻的退伍军人,相当地骄傲自满。他思想上认识了依靠贫农,但却忘记了团结上中农,所以在他提出的社干中,无一名上中农的代表人物。这个同志最近以来表现出一股“左”的情绪。他的情绪也是很急躁的。他的长处是斗争性顽强,干工作泼辣,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这是很可贵的品质。

晚上未去朱家,在王家村参加群众会,听王明山向群众讲他的思想过程。

这是个黑黑的,结结实实的两头齐的壮年人,他戴一顶黑制帽,腰间扎一条白土布腰带,披着一件黑色棉布袍。是个富裕农民。“先人给咱留下大家底”。他有大牛、骡子、胶轮大车,有水车井,他常常在外跑副业。

在报名挂号时,他积极地报了名,他很骄傲地说:“全村报名的有四十一户,我王明山报了第二名。”

挂号以后,社架子搭起来了。他们队长是王寿山。最初是秋播,寿山安排活路很忙乱,他便在会上提出,既然咱都入了社,先播后播都是大家的,应该统一计划。从河滩往上依次播种,种完一塄再一塄。队长和组员都同意,大家选他帮助组长安排活路。秋后收割时,他提出秋收应靠村起自上岸到下岸依次收,大家也同意,秋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在整个秋收秋播的过程中他都很积极,情绪稳定。可是后来思想慢慢地起了变化,旧思想抬头了,他想到自己有大片地,有牛,有水井,有胶轮车,咱什么都有,为啥要入社?入了社,用牲口,还得问主任,主任说行才能用,或主任说等紧张的活过去了再用,这倒是为啥?再说自己这几年弄得不错,有一套胶轮车,凭咱王明山,随便在哪里也可以弄到千把块钱,把一套车变成两套,再一发展就是三套,自己在外搞副业挣钱,家里的地雇人去种。

于是他动摇了,不想入社了,可是思想里却一会儿也不能平静。

这次建社学习开始时,他正想退社。给人说:“还要报二次名哩!”暗示他第一次报名无效。原来他很慷慨地把自己的一间厦房腾出来给社做办公室,这时他不愿意了。头一天晚上开干部会,提到办公室问题,他推辞说:他的牲口还没拉走,磨子挪不了,房腾不出来,等社建起,把牲口拉到一堆了,好挪磨腾房。别人说磨子可先挪开,你家也没几口人,吃不了多少面,在别家磨上磨也就行了。这本是不容置辩的,可是他哼哼囔囔不说话,后来就推到他老婆身上,说老婆不愿意。干部看出他思想有动摇,便再未往下说,只说让明山再考虑一下,他说他回去和老婆商量商量。

在学习过程中,他日夜坐立不安,用他的话来说:“新思想和旧思想在打仗。”

他在会上不发言,别人说话他也没听,他的口和心在商量,他在打肚皮官司。端起饭碗在想心思,手里做活在想心思,苦得不得了,他怨恨自己:“这还不把人忧郁出病来不成,不想它,应该高兴。”于是便自己安慰自己,便唱戏,可是嘴里虽然在唱,可心里却还在想生产入社的事,唱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又去浪县,其实他没有一点事要去浪县,几天工夫他就到县里去了三次,有时与人同行,有时独自去。他给同行者说:“我一个钱的事也没有,我是去开眼界。”

在县里,他看到许多新建的工厂、供销社、国营百货公司,他到百货公司去游玩,看到各式各样漂亮的日用品,他心里想,这几年国家变得多快,变得多好啊!可是一出门,他又愁起来了。于是他再看,他看到从前那些大商号,有的封了门,有的变成了公私合营,有家商号的二掌柜在拉架子车,嘻嘻哈哈地拉着喊着,把车子拉到供销社去了。他想这些人过去都是多么牛皮,多么舒坦啊,现在也在出力劳动,可见资本主义是没路了。

他又到双王农业社去找李志明。李和他是表兄弟,志明本人也是富裕农民,土地、牲口、农具比他还要好得多。李家的胶轮车是三套车,都入了社。李志明给他谈了自己入社的思想经过。并说他今年分红是二千七百元,比他往年增不到三分之一也差不多,志明的话他信,“姑表弟兄说的全是实话”。他又跑到刘家村去找刘某,刘和他从小是好朋友,刘村建社时,刘曾来问他:可入不可入?他那时还鼓励刘:“你一定要加入,应该走社会主义路,你要不入,你就是台湾思想。”刘某听了他的话,入了社。现在他却需要刘某来帮助他。他去找了三次,刘某均不在,到集上去给合作社卖菜了。最后一次,“我去把他捉住了”。“亲家,当初你没入社那时,我帮助你打通思想,现在我村要建社了,老弟,你也来打通打通我的思想吧!”刘给他泡上茶,他俩一边喝茶,刘某一边说:“贫农入社,走的是大路。可是咱们这些富裕户入社,却得走两道独木桥。头一段是入社初,总觉得自己车马牲口土地壮,搁不下,思想苦得不得了。等入了社以后,还得走一段独木桥,这是在第二年春天,看见自己地里麦黑油油的,便发悔道:‘这把他妈×的,咱要是不入社,今年这一料庄稼,不是又抓了一把了。现在可就不是自己的了。’心里怪不好受,等收上两料庄稼以后,一计算细账,自己的收入比原来高了,于是慢慢地就习惯了,不再想那些车马牲口了。”

刘最后说,你今年加入要经过这两处难走的路,你就是明年加入,这两段路还是非走不可。刘打个比方说:走社会主义路,就像上西安,要到渭南县去搭火车,贫农没啥行李,咱富裕户脊背上背的包袱大,包袱里包的是大牛、大车、水井、壮地。人家没行李的,飕儿一下,就到了车站,很快买了票,上了车,把座位也占上了。咱们行李大,圪圪囊囊,急忙到不了车站,想买票又要照看行李,票还没买好哩,火车已经开走了,火车是有时间的,不能等你,你只好搭下一趟车,就是下一趟车,你要还背着那个大包袱,上车还是不好上。

明山说,他听了这些话,新思想就上升了。最近又听了阶级政策的报告,又想到不是共产党毛主席,能安心生产过日子,能过这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日子?是谁保护着你过这样的好日子,还不是毛主席领导着工人和贫苦农民在保护着你,走合作化的路,你不走叫谁走,莫非叫地主富农先走不成?

他听了乡长说,组织合作社要和地主富农作无情的尖锐的斗争。心里又想,咱王家村没富农,只有一户地主,那已经把头低到裤裆里去了,他还想怎样。这尖锐的斗争,这无情的斗争,还不是和我王明山的发财思想作斗争?要不作斗争,我就会把单套车变成双套车,甚至三套车,雇人来给我种地,变成新式富农。

再说,中农和贫农以往多年一直团结在一起,跟共产党支持革命。现在要走合作化的路你就不想团结了,不想帮助贫雇农了?

他又想到自己的水车井,他想,不错,咱有一个水车井,查田定产时,定了七亩水地粮,可是几年来一亩也没浇过,只是今年为了响应政府号召,勉强浇了三亩。为啥不浇呢?劳力顾不过来。入了社,必然能浇十多亩,收入定会增多,贫农的收入也增多了,这究竟是贫农吃你的白馍呢?还是吃自己的劳力呢?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最后,他的新思想打胜了。所以最近三个晚上,在小组讨论会上连续发言,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思想经过,讲自己的“心里话”,他说:“我又不拿稿子,为什么我一讲能讲下去了?这是我成月的天气,口和心互相问答,自己心里的话早已背熟了。”

他说,在作思想斗争时,不和村里人交谈,不和积极分子谈,因为谈起来,他们总是那一套合作化的路好。我和与我一般包袱大的人去谈,他们必然会增加我的包袱,把我的思想包袱越弄越大。所以才到外边东跑西跑,找寻事实,开眼界,给自己的新思想增加弹药。

他在发言中还讲了一大套,办合作社离不了富裕中农,因此,他才决心加入合作社。看来他的富裕中农的优越感是很强烈的。

可是这却使某些贫农心里不快,一个贫农说:“有些人虽穷,你想叫他给你做活,那人还不做呢!像咱村××宁可闲着无事,也不愿给富裕户去帮活。”

这却伤了王明山的中农感情。王明山接着反驳道:“那是这样,你不愿帮我做活也罢,可是你想使唤我的牲口,你也没相。说句粗话,头上抹盐——你咸×着去!”

富裕农民王子敬,在明山发言时,他一直坐在月光暗影的树桩上,袖着手,曲着膝,弓着背,闭着眼,轻轻地前后摇晃着,一言不发。听到明山最后反驳贫农的话,却凑过来,用刚强的声音附和道:“你不帮别人,别人的牲口车马也不能帮助你啊!”

贫农不愿意听富裕户给自己要强,说自己依赖富裕户的话。富裕农民却强烈地表现着自己车马牲口壮不求人,人必求我的优越感。俗话说有钱人腰粗气壮,这些农民总想处处表现自己是很气壮的。

明山的自我表述,引起各小组热烈的议论。富裕农民王自茂,从来不发言的人,在讨论时也热烈地讲中农的动摇性,驳斥中农的自发资本主义思想。会都散了,许多人都走了,王自茂老汉,还在会场的磨旁边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不知他在说服自己,还是在想象中回答别人的问话。他是多么地激动啊!

在伯谦家的那一组,一个老汉说:每一个人都在作思想斗争。没一个人思想平静。他说他报名那几天,着急得脸也发烧,头也发胀,心慌得很,到后几晚上,连会场也不愿进,碰见组长便说:“我,人今儿不美,你给我请个假。”

会到十时半散场。会后几个干部来闲谈到十二时。

十二月一日星期四

天气晴和,早晨七时半醒来,世明来时,我尚未起床。世明问:是否去乡上?我说不去了。他一人独往。

早起给玉墀发了一封信,下午二时却接到她的来信,并寄粮票三十一斤,不得不又写一信,明天可发出。她的信里还附寄《长江文艺》《新观察》青年出版社来信,内容全是约稿。

干部早晨学习示范章程第三章——土地。早饭后,党员对象、青年团员去乡上听党课。村里青年去河边植树。

和王志杰、志杰父亲及王志敬在志杰门口晒太阳,闲聊天,在聊天中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和思想情况。直等到赴乡听课干部回来。

晚间去朱家村参加社员大会,会场设在小学校。远远地就可听见那里丝竹齐鸣,社员们正在唱戏取乐。到得院内,人已挤满。房内青年团分支正在召开青年大会。会前食品公司干部给群众介绍香蕉、牛油、广柑等商品,他们是专门到这里推销商品的。

给社员讲了半个小时话,接着由社干发言自我检查。我即返回王家村,参加小组讨论会。会到十一时。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

今晨霜很大。

洗漱后,去朱家村邮政代办所,给玉墀寄走回信。

回来后,即去参加干部学习会。正由克山给大家读和解释示范章程有关土地部分的青苗处理和水利设备处理等问题。正开会间,世明来,他说区上来通知,明天的会,延期召开,日期待定。

上午开妇女会,给妇女补课。第一次锣声已响,这是通知妇女们赶快洗锅刷碗,收拾停当。二次锣响就得到会场。

妇女,终归是妇女,她们操持家务,事情琐碎,再加长期琐碎生活的影响,她们对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有些人进会场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呢。她们先到门口,看看会场人尚未齐,于是把小凳子放在门口,梳起头来了,梳完头,看会场人来多了,又往外走,走到邻家门口,摆开自己的活路,剥棉花或做针线活。再过一会儿,才挪到会场的外围。直等主持人三番五次喊“集中!”她们还集中不到一起。自然,一开始免不了还有些老妈妈们在一起开“小组会”,谈论自己的娃长,别人的娃短。这时候是多少得要严肃一点,劝服她们静下来。

会开始以后还好,人到得不少,虽然孩子们的总数要超过妈妈、奶奶的数目,但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还相当安静。因为时间已不早,讲话简短些,有些妇女却不满足,说:“刚听得有味了,可就完了。”

晚饭后去双王村,在九儿家坐了一阵,九儿妻和玉琴老妈,谈了些她们的家庭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