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汶石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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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九五五年(三)(4)

回来的路上,在八里店大路旁的一个茶棚下坐了许久。卖茶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一把银胡。他一家三口人,全入了八里店农业社,他老婆六十开外,儿子已三十五岁,参加社的劳动。老汉说他年岁大了,不能做重活了,因而一面看家,一面捎着卖茶。他只有四亩多河滩地,今年分了四石多粮,另估计一个劳动日可分到一块多钱,他老婆和儿子能做一百多个劳动日。谈话中他的老婆和儿子回来了,老婆看来是个久开店房的,态度语言十分随便,是个精明人。

对门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早年寡居,守着一子一女,女已出嫁,子系敌伪空军人员,随蒋逃台,儿媳不愿久等,于去年解除婚约。老太婆因忧郁而精神错乱,于晚七时半投井自尽。打捞上来,已经死了。

十二月三日星期六

昨晚因对门老婆投井事,调查、处理、报区,睡时已十二时半,但好久未曾睡着,二时许又起来一次。伤了风。近几天,这村正流行着感冒,可能感染,今晨起来喷嚏连天,流清鼻,头发烧,浑身困倦。长江给拿来一包阿司匹林,服后,睡了一整天,稍好些。但始终未睡着,因为旁边磨坊,一个妇女在磨面,另一个妇女和她说闲话,本来只有两个人,像有五六个妇女在吵架似的,罗面声与吵闹声,聒得人头更疼。

乡文书来通知,说县上来电话给区,让各村立即停止关于三大财产的宣传。三、四、五三天晚上给群众讲解示范章程第三、四、五章(土地、土地以外生产资料和股份基金问题)。

文书又通知,全体干部于明日晨赴区委开会。

接支部通知,并发来一个提纲,叫准备关于整党建党、整团建团的汇报。

今晚才知道这个村子的秧歌,在渭南全县首屈一指。调子与陕北民歌相仿。很好听。是一个新发现。

十二月四日星期日

一早起到区上去开全体干部会。

区委和区府住在车雷村,从这里经李家村东,端南穿过吴杨村,向南即到车雷,离这里约有六七里路。车雷原是一个财主村,村里原有几家大地主,区委会就住在一家大地主的院落里。

到区上时各乡干部尚未来齐,和赵继昌闲谈到六乡红星社副主任王××的问题,王是候补党员,但骄傲自满,压制社员民主,还私自挪用公款三百多万元。开始,社员均不敢提意见,经过一段教育,才大量地揭发了王的恶劣事实,一晚上就提出了数十条,区委拟停止他候补党员资格,并撤销他的工作职务。

干部会的主要内容,是传达省委张书记在电话会议上的讲话:关于处理生产资料几个具体问题的意见。继昌给我一份三号的《陕西日报》上面刊载着这个讲话。

区书傅兆弟作传达,实际上是读了一次报,甚至于他自己也没好好读。继昌看来也未细读张书记的讲话,因为他谈阶级政策问题时,和张书记的讲话大有出入。

天完全黑下来,才从区上回来,志杰前边骑车走了,我一人慢慢地步行回来,到村时已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志杰要回家去,让他走了。晚上,召开群众大会,我去讲示范章程草案第四章:土地以外的生产资料处理问题。讲完后分组讨论到十点半钟。

克山来说,对门跳井女人的娘家侄儿来给他通知,他明天要打王维屏。村干部不知如何办,我让文辉和长江去吴杨告诉副乡长张述虎,给李家村村长和社主任去通知,要李家村干部负责阻止。另外告诉治安员王生信,明日组织民兵严加防范,以免发生意外,扰乱社会治安。

会后,文辉、长江等闲坐,文辉谈他的家庭生活,谈他和二弟分家的故事。

妇女间(妯娌间),常为小事吵闹,动村干部调解。文辉说,他劝他弟媳:“把茶烧好,把烟预备下,把干部请来,申斥自己一顿,有啥意思呢!”以后妯娌间再未闹事。直到一九五三年冬,他们才和平分家,他让兄弟随意挑拣。分居后,弟兄妯娌间反比以前更融洽了。

十二月五日星期一

早晨去区开会。先去火车站一家回族牛肉馆吃了牛肉烩饼。车站离车雷约有四里路,到区上时,会已开始了。

区上早饭迟,饭后,仍是大会讨论。两三个典型发言以后,接着大会报告。作报告的是区书傅兆弟,内容是总结第一阶段的工作和布置第二阶段工作。他报告用了三个多小时,其中有不少重复之处。

接着是以乡为单位,进行小组讨论,他们计划小组讨论一直要进行到晚间,我没参加,便动身回村,仍去车站吃了晚饭。

到村已天黑。

实在疲劳,躺下便睡着了。秋英来时,才将我惊醒。秋英来谈这几日不断呕吐、腹泻、咳嗽头痛。让她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勉强参加会。她也是怕跑来跑去,小产了,公婆不答应。

晚上给群众讲示范章程第五章:股份基金。讲完后,各组讨论很热烈。这几日的小组会,未报的人发言很踊跃。前阶段学总路线,他们不发言,因为自己的思想与发言是不一致的,怕人说难听的话。这几天讨论财产处理,他们讲得多,因为与自己没关系。

十二月六日星期二

乡上召开全乡基层干部大会,传达区的会议精神,布置第二阶段工作。说是吃完早饭开会,实际上到下午一点会才开始,开到下午三时半,两个多钟头的会,整整花去一天的时间。

支书作报告时,我们几个人:志杰、明伦等去研究述虎起草的《牲口家具处理意见》的讲稿用的时间不多,但东拉西扯闲谝的时间花得不少。

大会完后,党支部委员会又讨论了丘家村新建社的社管委员会的名单。

回村,遇继军叫吃晚饭。他家里人口不多,除他外,就是他父亲。另外一个年轻的妇女是他嫂子,这个妇女在早饭时未曾见,早饭是另一个年轻妇女做的,继军说那是他兄弟媳妇。另外有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哥哥是志愿军营长,他弟弟在西安高中上学。

继军在这次规划时,是留在社外的干部,他讲他留在社外的经过:在乡上学习几天后,党支委、民兵大队长告诉他:“继军,你留在社外!”继军以为是戏言,便反驳道:“你胡说!”万恩说:“真的,社外留了十几户,需要领导。”继军说:“那不行,那不行!”后来支书王世明又和他谈了多半夜,才谈通了。他回到家里,把这一决定告诉家人,又遭到反对。他的年轻的嫂子和弟媳妇反对得特别激烈,她们说:“你要留在社外,你自个尽管留下,我们得入社!”他的嫂子还写信给丈夫:“继军留在社外了。”他哥从部队来信,对他大加批判。信上说:“你忘了从前全家二亩地,十二口人,少吃没喝的生活了?如今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咱们翻了身,你却连合作社也不参加……”继军连忙给哥哥去信,说明是组织上有计划地留下领导互助组的,这才慢慢地说服了全家人。

另一方面,村里有些来报名的富裕农民说:“哼!继军常扑得像头山猪似的,如今建社了,人家可不要他入社!”

知道内情的人说:“人家不入,有不入的计划哩,人家留在社外是整理咱们的!”

据继军说,他因为是民兵连长,过去常常通过民兵能了解许多群众思想情况。自从报名挂号以后,那些未报名的,在和他接近的时候,都不肯暴露自己的思想。有时三五人在一起说悄悄话,他一到跟前,人家就不说了。

今晚志杰重复讲解土地折股问题,讲完分组讨论,这已是二次讨论了。并提出初步意见。

十二月七日星期三

早饭前,召开建社委员会,讨论各组关于土地入股问题的意见,确定土地和劳力分红采取定产以内按比例分红。超产部分全部归劳力,定产比例是地四十五,劳五十五。青苗处理采取由社统一经营,给青苗主找补投资的办法。自留地以户为单位,顶多不能超过五分,最少一分,统一留在井边水地上,按水地折股从各户股数中扣除自留部分。

早饭后,去双王村。今天全乡青年在双王参观访问,各老社及建社村也去三五人参观青贮饲草。

一进双王村,就看见青年们在村西头打篮球。合作社办公室的大院,人来得不少。无线电收音机正广播着阎振俗的快板。板羽球场上几个妇女正打板羽球,另一些小伙正起劲地“甩小二”。几百个青年里,罗刘村青年看来最活跃,他们齐声唱着歌子,唱得很整齐、悦耳。此外,有一部分人在参观和研究东墙下摆着的新式农具。

大会由副主任李志明主持,由青年团双王村分支书记刘培远向大家作介绍,培远讲完后,由兽医站工作人员讲青贮饲草法。

接着列队去参观,先看了青贮窖,又去看高额丰产麦田,在麦田里由刘继贤作了介绍。由于继贤从来没当众讲演的锻炼,讲得过分简单,后来又由技术指导站刘主任作了补充。

回村时,我问一个农民的感想,他说:地好。白菜地无论咋种都要丰收。他说他曾给邻家种过一块白菜地的回茬麦,长得格外好。我问他多少产量,他说,总不得下石。我说,和这一千二百斤比较呢?他不正面回答,只说,地里把肥料上足就能多打。回村要座谈青贮饲草,他说:“那没啥,挖个六尺宽九尺深的坑,一千斤草加上十斤水就行了。”他是一个十分骄傲的农民,什么新鲜事,他都不服气,看来是一个“能棍棍”。

高升妈听说我到村,托玉琴叫我去吃饭。她专门蒸了红萝卜缨缨麦饭,她知道我喜欢这种饭食。临走时,专门和支书去向老婆婆道谢,不然她会不高兴。

黄昏时,接到当天《陕西日报》和前两日《人民日报》。同时收到玉墀来信,她不让我十二月份回去。并说她对我上次回去和她吵架,仍然觉得不愉快。她要我元月初回去招呼她生孩子。看信后心里不舒服。

群众会开始以前,一些爱唱的农民,打起了乐器唱着秧歌,十分热闹,到八时始停。

晚上讨论牲口农具处理问题。全体都坚持折价归社,特别是妇女和部分老人最坚决。

十二月八日星期四

早晨召开建社委员会,研究大、中型农具处理问题。并确定了初步处理意见。

下午县委副书记同益民同志和县府财经科长,并刘述贤一同来。

老同来的目的,是了解下面情况,作为县委提高合作化指标的依据。他说报上已刊登宝鸡专区,严肃批判右倾思想,要求明春基本合作化。渭南地委刘书记要求渭南县今冬要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入社农户占总农户比例)。

现在看来三干会对右倾思想批判还不彻底,计划偏低,此次经过宣传后,各地农民要求办社者很多,但据统计区委一级只批准了百分之二十多,不少地区干部受“规划”的限制,或拿“规划”去限制农民办社的积极要求。

县委的意思吴杨乡今冬要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只能多,不能少。

由此,便要改变领导方法,改变一人一社的包办代替作风。以双王为中心的那一片,现在就要积极创造条件,地委要求,明春就要办起这个高级社。

世明也来了,一同研究了关于适应群众建社要求的其他问题。

十二月九日星期五

昨晚讨论中,群众对于非耕地(嫩滩荒沙不纳粮的地),只给百分之十的报酬意见很大。但只有一个组提了出来。可是今早在开干部会时,都说没问题。当我提出有问题时,这才一下谈开了,原来群众的意见很大,特别是贫农,只有滩地没上岸地的贫困户,意见很多。研究结果,仍分等划片评产,按比例和上岸地一样分红(已耕开的),未耕开的地,由社开垦,只给主家适当报酬,群众才完全同意。

由这里和在会上发现了一个问题:干部还不懂得群众路线,他们不懂得认真倾听群众的一些小意见,连大问题也一手遮盖了。其次,有些干部以为小组讨论中群众提的意见多,便是自己没有把小组领导好,没把群众说通。这都是不懂民主领导的错误思想。

王正义的小组提出了此问题,但小组长汇报时,四个组都一声喊“没问题”。他为了面子或怕别人批评于是也说“没问题”。

文辉因为没有荒滩地,所以不考虑有滩地农民的利益,在小组会上站在没滩地农民的立场上,不考虑别人意见。

而伯谦全是滩地,所以当晚就到我们房子来说:“打一石给一斗!”等于全完了,甚至有人还说:“要没收荒滩地!”

志杰也不大考虑这一问题,当晚给他讲了很多道理,他才想通。经过这一次反复讨论,群众敢说话了,许多细小的问题都敢于提出来了,但还有个别富裕的干部,在会场上仍有压制民主的现象,“你没牲口,你提(wēn,方言,‘那个’的意思)干啥?”“咱这没这问题不要讨论耽误时间。”(实际上凡提出来的背后均有意见)。“乡长没报告,咱就不能讨论问题。”等等,不愿听群众多提问题,发表意见。

上午去梁村,参加党支部委员会,检查整党建党、整团建团工作,检查和修正建社计划。确定群众要求建的社,今冬一律建起,明年就专做整社、扩社和全力领导生产工作。又研究了第二阶段的工作。

晚上开群众大会,第三次讲三大财产处理问题。对昨晚的意见作了补充,进行了分组讨论,群众意见已不多了,但仍提出了一些新的不明了的问题。今晚群众会更热烈了。

许多人都高兴起来了,用群众的话来说:前些时有些富裕户愁眉苦脸,现在都很朗然,“满脸的核桃纹”。

会后给文辉谈干部应该倾听群众意见的问题。谈到十二时半始睡。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

昨天黄昏在伯谦家吃蒸菜。牛秋英来问我回去不?我说回去,她说,那到你那里去。走在路上,她问:你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是不敢来么?我回答她,我还不知道她家的大门是哪家。她说她已找了我几次了。回到房里,志杰正和人谈话。秋英有话没谈成,青年又来叫她开会,她只简单地说,她要请我给她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她说这话的时候,站在黑影处,但我也看到了她的神色是多么激动和紧张,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地,仿佛眼珠也凝固了,她的语言也不流利了,结结巴巴地。她说二三月份写过一次申请,没见支部回答,也没给她指出她应该如何努力。

其实,我知道支部最近正研究接收她入党,要告诉她。约定次日上午她来,我好给她写。她说好,随后便同莲香去开青年会。

今晨召开贫农会,并邀请了上中农子敬、明山等列席参加,贫农情绪很高,会场也很活跃。

早饭后召开妇女会,给妇女补课,到会人很多,会场很安静。由我讲三大财产处理办法。我边讲边察看她们的情绪,她们的注意力全很集中,她们一边听着,一边微笑着,每讲完一个处理办法,她们便满意地信服地点点头,特别是年长的妇女,更是一个字也不愿从耳旁漏过。讲完后,秋英主持讨论,逐条询问,妇女们全能正确地回答,并很赞同建社委员会的初步意见。

晚饭后,在村口看报。秋英在远处等候,一回身看见了她,便知她已等了好久了。便赶忙回去,点上灯。她把她的申请意思说了一遍,我执笔给她写了,读了一遍,她自己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再加上一句,‘批准了,我决不骄傲,不批准我也决不灰心。并希望党支部指出我的缺点和努力的方向,我保证努力改造自己,努力进步。’”我照她的叮嘱写上了。她读着,在读到“我愿为党的事业贡献出我的一切,连我的生命在内”一句时,她满意地笑着说:“对!对!”那笑容和一个“对”字,是从她的心底里涌出来的。

今晚未举行大会,全村各户均举行家庭会议。干部分工督促。

在伯谦家,基层干部来来往往,汇报各户家庭会议情况。

伯谦夫妇正在谈王子敬,王子敬进来了。他满脸笑容说:“王同志也在这儿咧,我给你们说,我一家子思想都通了,坚决要报名入社。”他仔细地讲他家庭情况,他说他的女人,已是第三房了,前两房各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女人年纪比他小得多,他事事都得尊重女人的意见。又进来几个人,子敬和他们连说笑带骂仗,几天来的愁眉苦脸过去了,他是那样轻快。伯谦说:“只要看不见子敬再揉眼睛,就知道子敬把包袱解了。”他不但自己通了,还去串连他的好朋友王志杰,说服了志杰,最后他又自告奋勇,到成立家去帮助成立女人学政策。

思想坚定的人家,只要干部一到家,他们便喜笑颜开地说:我知道你做啥来了,咱的家庭会议已开了,全家老少无问题。思想不坚定的人,有的关了门。有的家主不在,其他几个女人躺在炕上睡觉,看见干部来了,也无精打采拐弯抹角地闲扯。他们都说自己政策学得很通,思想全无问题,就是有点困难。干部听出弦外之音是不愿入社,便不勉强劝服了,免得有人碍于面情盲目入社。

此外,还有几户,多数是上中农也有个别贫农。思想正在紧张地斗争着,家庭也在斗争,一家人相互间都摆着难看的生气的脸,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和衣躺着,家庭会开不起来,互相间也无可说的话。

王化洲家三口人,老汉想入社,儿子不愿意,推在妈妈身上,老妈六十多岁了,她不愿儿子受人指责。当干部到她家时,她说她把各项问题都闹明白了。就是没给儿子娶下媳妇,她不能入社。她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上中农王发杰不想入社,可是儿子在报上看到他曾拉拢方云合不让方入社,便来信严厉指责父亲,连来三信。发杰无法,叫二儿子写回信,二儿子说:“你不入社,这信我不写,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我哥哥说。”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日

昨夜降雨,至晨九时始停。

早饭前召开建社委员会,汇报昨晚开家庭会议情况。所有干部汇报时都是滔滔不绝地讲,情绪都很高。只有王自发一直低着头或歪着头把耳朵贴在肩膀上,他偶尔抬头看看人,很快便把眼睛移了过去。他原是村干部,现在还是居民组长。人精明,很会说话,但只说不做。每晚讨论会上,他发言很多,但仍对入社动摇不定(他是个上中农)。轮到他汇报了,他只讲自己的家庭会议,他咳了一下,打利了嗓子,那嗓子由于紧张和害羞十分干涩。他说全家都把政策学明了。他又咳了一下,用左手的小指拼命地揉着耳孔,鼻子上耸起皱纹,他仿佛用力钻耳朵,话就可以说得流畅些似的。后来他说:只有一点问题,他侄儿媳妇听娘家爹(洪太)说,村里有干部说,自发报了两次名,村干部都不要,再去报名,干部不要又怎么办呢?他又说,媳妇们都追问,不要咱报名为啥?咱是一贯道呢,还是反革命?其他干部一听,这是给干部栽赃哩,于是纷纷质问:“谁这么说?”后来又问:“你究竟报过名没有?你还不知道?”自发无奈地说:咱上次规划没报名,这当然是实在的。

后来才知道,他家女人说,听洪太讲是伯谦女人讲过这样的话。她们还准备在下午群众大会上“出鬼”,辱骂伯谦女人。被继军说服阻挡了。实际是他们不想入社,找借口。

正开干部会间,继军来了,原先去叫他,他说身体不好,又说送她嫂上车站去。他来坐在门口,文辉问他:“送到车站了么?”他“嗨”地叹了一口气,他是很直爽的,原来这几天思想负担很重,因为他嫂来家时并无口粮,他卖了一百五十斤余粮。他嫂吃了几个月饭,现在要去安东,又要转粮,他拿三石黑豆去仓库卖,只给他两石细粮的粮票,弄得他现在无粮食了,入社还得把牲口饲料拿出来(按统购留料还得拿出一百五十斤),他发愁了,不知如何办好。睡了好几天。他一晚上和生信谈,和生信打对脚睡觉,一会儿他把生信蹬醒,生信骂他,他也不管。前天又和他四弟商量,他四弟(西安高中学生)又给他讲了些办法,他才痛快了。

下午开群众大会,动员报名入社,今天来人最多,上民校的青年妇女,今天放假也全参加了会。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并选出了四评组。

晚上唱秧歌戏,迎接明天报名的日子,群众欢迎我唱,无奈,我唱了陕北民歌《兰花花》。

戏散后,明山、玉山、文辉等都来闲坐,我让明山唱我最喜欢的曲子,我用简谱记录了下来。

睡时十二时半。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王家村农民大喜的日子。从今天起王家村群众就要永远摆脱他们小农经济的贫困的处境,他们要组织起来,走上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的路。

黑夜还没有过去,黎明尚未到来,大地还是黑漆漆的。人们已经起来,跑到报名地点去敲打报名处的大门。去得最早的是明绪妈,她把门叫开,但是管理报名登记的人还没来到,她回家去拿土地证,可是当她返来时,头名和二名已被王悦习老汉和王玉山占领了,她很不服气,但是争执也无用处。报名的人群集而来,来得最早的是妇女,妇女们一经发动起来,她们是最勇敢的坚定的不顾一切的。许多人都穿着新衣服。

天降大雾,很冷。管理报名的评议委员们分作四组,一组管理报名,一组管理土地登记,一组管理耕畜登记,一组管理农具登记。

明绪妈说:“你们工作这么忙,天又这么冷,今天的茶水由我包办了!”她兴奋地一早晨烧茶送水,招待评议员们。

青年们不愿寂静,他们搬来了锣鼓,在报名处门口敲了起来,奏乐者全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满街巷都是人,人们像过年似的,这个早晨像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人们在争论着,谁起来得最早,谁来得最早。

这是每一个人思想最紧张的一小时。当他们走到桌前,写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笑容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我看见自茂去报了名。自发拿了土地证去登记。回来的路上,自发笑眯眯的,他已不像昨天那样思想沉重了。

在报名处门口看见皮匠王越儿(贫农)坐在木椽上,连敲带唱,十分高兴,而他昨天还是不言不语的,我看了一下报名册,上边已经有了他的名字。

富裕中农王发杰弟兄,一个找克山,一个找继军给他们开家庭会,解决一个庄基地问题。继军来问庄基是否可以留下?(因为他们老二准备打庄子,将来分家,怕入社将来无住处。)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一家也就入了社。

王成立的女人,人称“大姐娃”,找克山说:她只有一点问题未解决,他们买了伯谦儿媳妇离婚时带走的八分地,这八分地里有伯谦孙女四分,孙女现在在伯谦家。因此,地权未确定怎么办?找来伯谦等商量,我的意见是折临时股,在账上分别登记。随后他们依法去确定地权,判决给谁,股便归谁。大家同意。成立家也报了名。

坚决的人,拿着土地证扬着头,志气昂扬地去报名。犹豫不定的人,把土地证夹在腋下,在门口转来转去,作最后决定。

到吃早饭时,报名已基本结束,报了五十七户。下午从乡上开会回来时,只剩一户未报了。这是一户贫农,敬义因今年房塌修房,欠了人六十元借贷。他的牛因为役用过度,卧下不能起来,就卧在门外,拉不到家里,敬义每天晚上用包谷秆把牛盖起来,上午太阳出来了,又给牛把包谷秆揭开。他的土地很少,却有四个劳力。敬义外号叫“牛黄”,是个很犟的人。一次他和老婆怄了气,夏天正晒麦,大雨来了,他赌气不管,睡在家里不动,老婆一个人在场里收拾不过来,气得直哭,也没办法。

吃过晚饭,我把文辉找来,告诉他,社外只留了一户,却还是个贫农,他一个人在社外是无法生产的,要立刻找一个和他相好的人去给他做工作,看看他有什么困难?设法帮他解决,一定要争取他入社。文辉说,这几天已有好几人和“牛黄”谈过了,没效果。我告诉他再派人去。看看他究竟有什么问题还想不通,文辉去了。晚上,这家夫妇两口拿着土地证报了名。

当派去串连的人一进敬义家时,敬义的女人开始还勉强微笑,后来竟哭了起来。她说她一天只吃了一片馍,心里难受得很,可是没人来劝她(别人也怕落个勉强说服的名义)。她一家转不了环,也不知去报好,还是不去报好。僵在那里了。随后夫妻二人高高兴兴要去入社。可是小儿子不愿意,他怕入了社,将来无彩礼给,他讨不下媳妇。他蹲在房檐下哭鼻子。妈妈生了气说道:“你再这样落后,叫民兵来把你绑起来送乡上去!”儿子最后也说:“报就报!”原来还是因为,父母不准备入社,也就经常给儿子灌输不入社的思想,说入了社不好给儿子讨媳妇。儿子接受了这种荒谬的思想,一下子扭转不过来。妈妈生了气。

全村六十户人家,除两户地主外,五十八户农民全部报名入了社。

这天晚上,评议组继续登记财产。村里群众自乐班唱着秧歌,一直唱到近十一时始散。人们是那样的喜悦。

噪噪是个中学毕业生,群众选他做记录员,在报名处提笔登记,他看见群众报名情绪那么高涨,自己家父亲和叔父不来报名,他生气得一边写别人的名字,一边眼泪汪汪地悲伤着。后来他的父叔们开好了家庭会来报名,他才高兴起来了。在报名册上写上父亲的名字。这天晚上他也是自乐班的活跃分子。

吆雁人给我谈了一席话。

早晨正和伯谦谈成立所买八分地的处理办法时,来了一位瘦小的、机灵的农民叫我去吃饭。他家住在庄北,门朝北开着。有一头小牛犊拴在大门外,进了他的楼门,看见门边靠着一支火枪,再看这个农民,胸前挂着一个瓶形葫芦,他是赶雁的。

一边给我端饭,一边他说,你刚才给解决问题的那位叫伯谦,他是我个门中的哥,他心眼瞎得很。他看看周围,又站起从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才放心地转过来:很神秘地向我谈起来:伯谦现在是村干部,红得很,心眼很不端正。

他一再讲他是个穷人,不敢得罪他们,得罪了他,就要受到报复,“人家是村干部,咱不得不对人家好一点”。他说今年夏天,他种了一亩瓜,伯谦的孙子从地里走过,他正犁地,他妻子正掐棉芽子,忘记给伯谦孙子摘个瓜。伯谦女人到处给人说,他听了,很快到伯谦家,去给哥嫂道歉。哥嫂说得好,可是从此后,给他把账记下了,给他为难。就因这,他去年吆雁的钱,至今还没给收齐,没给他,不给他办事。

我又问了几个人,他说文辉是个“浮上水”的人,当年选村长,两个组选他,三个组不选他。但到大会上,伯谦一提,伯谦女人又到各组去串连,叫群众举胳膊,马马虎虎选文辉当了村长。他说文辉对有钱有势能说起话的人,办起事来,一说就办了,对穷娃的事不经心,一推六二五。

说到秋英,他说秋英是个好娃,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说秋英,往东去,秋英就去了。人家说,往西去,秋英就去了。是个好娃,可是拿不了事。

说到长江,他说,长江能把穷人看得起,为人耿直。说到寿山,他说寿山人最好,可是个粗头,一个大字不识,没有办法。

说到克山,他说克山人聪明,肚里有东西,然后,他沉吟了一下说:克山会看风头,哪里风头硬往哪里走。

说到继军,他说继军是个好小伙,心直口快,事该咋办就咋办,不管你人穷还是人富。

我放下碗,吸着烟继续听他谈,他把碗端走。坐在我对面,指着我的手说:把你这半截烟给我抽。我递给他,又拿出一支给他。

“共产党、毛主席无论指出来什么事,没有一件不是为穷人的。可就下边有些干部不照着来,他们把穷人没看得起。”

临走时他一再叮咛我,不要我把他说的话传出去,他甚至说:“古话说,官向官,民向民,你保不住拉起闲话了,说吆雁的说什么,说什么的。”我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再说你又怕什么?如今是共产党领导的,你有话尽可以大胆地说,有党和人民政府撑腰,有你们大家来做主,不必怕什么。”他说:“不是我怕,怕什么?只因咱要靠人家,得罪了人家于己不利。”

日子长了,渐渐感觉到:许多基层干部缺乏毛主席所说的要关心群众的生活的思想,和缺乏民主的作风。

有些群众一说话,干部就拦住话头,不是批判就是解释,使得一般群众不能够畅所欲言,有话压在肚子里,这正是工作不能前进的严重障碍。

上午在乡上召开支委会。世明传达了区委支书联席会的精神。让支委们发言,都无言可发,因为毫无准备,这种无准备的会,和会议上从头到尾只是反映情况、汇报工作的老一套方法,是绝对不能适应今后的工作的。于是停下来,研究支部领导方法问题,确定了下次开会再讨论,让支委们分片召开会议先酝酿研究提出初步意见,然后再讨论,会议一定要解决问题。

乡级干部里个别干部还有一个特点是爱“推广经验”,每次总要把自己所在地的工作,当做经验来报告一通,并再三宣布要别人记笔记。这实际上是一种浓厚的表功思想。天恩爱在会上传布经验,述虎爱用书面文字传布,总想由区委印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