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汶石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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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九五五年(二)(1)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阴

脚病时好时坏,前天只好了一天,昨天又坏了,今天左脚又肿胀如煮熟的白萝卜,二脚趾像仓库里肥胖的小老鼠,真恼火。

最近进行了以下几件事:

十三号在人民剧院开声讨大会,会开得还好。只是柯老又给添了麻烦,他未准备讲稿,原说讲一刻钟,结果讲了四十分钟,令人着急,本来一讲完就可以广播,结果用录音整理他的发言,用了整整一下午,当晚又以草稿给他整理,一直搞到十二点钟以后。

大会后,所有发言,也都陆续在报上发表了。

一切个人主义者,党性不纯的人,很容易被人利用。如党员作家常常有人忘了前半截,只记得后半截,只记住自己是作家而忘记是党员,或者只把党员二字在口头上作为幌子,骨子里只有作家的观念,于是对工作不服从,拒绝工作,讲条件,或牢骚怪话满多,或者任什么问题,都先考虑对自己是否有利,为个人打算,事事都想既落下名又落下利。

党员作家中,另一种现象是搞圈子,互相吹捧,肉麻地歌颂,对圈外人毫不关心,甚而瞧不起、讲怪话。

还有一种人,担任一定的负责工作,使用干部只重“才”,而不重德。爱听恭维奉承话。

还有一些更卑鄙的人,为了出风头、成名,不惜奔走钻营,向文坛的高处爬。

个人主义是一种多么卑污的东西啊!

骄傲自满是一种多么卑污的东西啊!

即便是犯有自由主义的人,他们犯自由主义的时候,他们的动机全都有卑污的根由!

共产党员们能不猛醒,能不警惕,能不狠狠地整自己一下么?

在这期间,做的第二件事,是选阅青年作者作品,已送去。

晚开支部党员大会,检查创作劳动。多数同志这一时期或多或少都有进展有收获。我的全部精力被行政工作占去,一个字也未写,只是常常在构思,因事务繁,创作的事被丢在脑后。再有三十五天就要交差,交差后再说。

东风吹了几天,满天阴云,闷得难受,中午始雨,时下时停,老天爷太吝啬了。

印度文化代表团即来,要举行欢迎宴会,交际处要作家出席陪客的名单,和壁舟商量将名单送去。

入夜满天云更低压,九时后大雨,彻夜未停,每个人心中均有说不出的愉快。

旱灾,对我们这样一个年轻的国家,是一个重大的威胁。粮食投机市场活跃,群众心里恐慌,一切暗藏的敌人都会加紧活动,盗匪滋生,社会秩序难于安定,合作社的巩固与发展也成了问题,斗争会更复杂尖锐起来。旱灾,它对我们不利。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雨

昨日白天,雨歇,有时变成细雨,下午六时又变成大雨,一夜未停,这阵儿稍住,地面上积了许多水,水不再往下渗了,已落透,看样子这场雨范围很广,可喜可喜。

下雨天,无论精神与肉体均觉舒适,不那么燥热,汗已无,夜间又盖起了棉被。但脚趾仍肿,只能平睡,不能坐,睡了几天,已有瘫痪的感觉,可恼!

几天来读了六个苏联和波兰剧本:

《罗森堡夫妇》《良心》《丝绣花巾》;《暴风雨》,这个剧本是描写苏联革命初农村和反革命、破坏、饥饿、疾病所作的英勇斗争,剧中着重描写一个县委会主席。作者是比尔·别洛采尔科夫斯基。

《柳鲍芙·雅洛娃娅》,通过女教师柳鲍芙·雅洛娃娅的爱情和革命斗争的故事,反映苏联革命初期和一切暗藏反革命、邓尼金匪帮斗争的场景。剧本成功地刻画了柳鲍芙和军事政治委员柯什庚的坚强勇敢的性格。康·安·德列尼奥夫作。

这两个剧本均被列入苏联古典戏剧之林。我最喜欢这两个剧本。它们都大胆地、气象万千地描写了那个时代的各阶层人物和各种斗争场景,其中每个人,哪怕是不重要的人物,都有鲜明的个性和阶级特征,他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事件,但又紧紧地突出写了一两个布尔什维克的动人的光辉的形象。读着剧本,对这些英雄们是那样熟悉亲切,他们完全是实实在在地、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生活和斗争在你面前,你由不得要去帮助他,参加他所指挥的斗争。热切地想要去消灭他面前的敌人,去争取胜利。

这才是真正的纪念碑式的作品。

《投机商人》,这是写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耐普夏的卑鄙投机活动和他们终遭失败的必然的规律的。剧本出现的大多是一群投机者,他们钻进国家企业要害部门,进行各种盗窃破坏活动。这生活和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很相像,就像“三反”、“五反”中所揭发的。

《暴风雨》和《柳鲍芙·雅洛娃娅》应该再读几遍。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晴

在中心医院,西三楼二十八号病床。这个病房只我一人,宁静,但是寂寞。

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住医院,是坐汽车,后用推车,最后用担架抬到病床上来的。

脚不能动,左脚已红肿到脚腕上了,今中午大脚趾与二脚趾夹缝血管破裂,流了不少的血。

住院时杨光、老金和玉墀送我来。

不知为何这会儿头痛,心情有些烦躁,好在房间只有我一人,可以吸烟,否则更要烦死人!

大夫来瞧了瞧,换了药,换药手续比起门诊来自然细致得多了。又作了全面检查,敲胸,敲背,敲脚关节,压腹,看耳,看鼻,看喉咙,摸脖子,刮脚心,验血,搞了一大气。

饭是特等饭,任自己挑选,写饭单。就是太奢华,太昂贵。不能下床是最恼火的事。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热死人,特别是下午。

一天打四针。晚皮肤科大夫来会诊。

一整天读了一本《福玛·高捷耶夫》。

十一时半就寝。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眼痛。今天打两针后,停止打针了。

上午去X光室照相,查脚骨有病否。X光室在楼下,下去时一个青年和一个女孩子用担架抬我,回来时自己挣扎着爬上三楼,让姑娘们抬我,真不好意思。

左脚已可走路,右脚因走动而发炎。

上午十时柯老来,十一时半走,他明天上京开会。谈了许多问题,他让我考虑一下文艺界组织领导工作问题,叫我设法又不耽误创作,又做组织工作。

下午墀来看我,五时才走。

眼痛,天黑,书看不成,心慌。

七月四日星期一雨

一连下了几天几夜的雨,雨仍在下着,凉起来了,单衣已不行,又套了一层衣服。

左脚已消了炎,只小趾缝里溃烂,不大要紧,而右脚从上星期三发肿,很顽强,至今未复原,今天稍好些,脚面有消炎的征象,患处也不剧痛。外科主任来查病房,他说他也是双脚溃烂,无法根治,只能治好十天半月。

昨天玉墀、月白、绥曾来。绥曾七时半要走,这孩子思想颇多谬误之处。

右脚今日破,出脓出血。

形式主义到处有,脚上出血,血已染透纱布,叫了半天,不见人来。人来了,请换换纱布,止止血,却又好久不来,可是查体摸脉搏则是一次也不误,机械地进行着,而对于流血,却不设法治疗,甚至于今天出了血还涂了硫酸膏,那种治癣疮的药膏。下午流鲜血,仍叫不到护士医生。

什么时候纠正这种形式主义呢!

李丽同志来换药,揩去了脓血,仍上硫酸膏,她说,现在科学家全不主张用消炎粉,因此药是颗粒,不易吸收,反倒易使组织硬化,还不如就用凉开水洗净伤口,让其自然愈合。这倒增加了点知识。

周围病房新来了不少病人,有一人整日呕声响彻屋宇,其声如虎吼。李丽说,病人从甘肃来,患肠梗阻。真可怜。

她又说,有一工学院学生,因患高血压而悲观,拒绝治疗,以至精神失常,砸窗户,打大夫,由于精神过于紧张,血管日渐收缩,破裂,血自口腔出。

这青年怎是这样?

孟大夫来,他说一两日难出院,因这伤口不是无感染伤口(像手术开刀伤口),故看不到里边究竟感染程度多深,难于判断几天可以愈合,惟既已破裂,倒有好处,流出了感染的血脓,易好,否则,就得等成熟后开刀。

又上了一课。

孟大夫走后,护士们来扫床,她们说病房还暖和,屋外因下雨,甚冷。

上午十时,军委文化部魏×同志来谈有关情况。在这吃了午饭。一时许谈完,他住公安厅。

玉墀说,武汉分会来人了解有关情况,住在机关,可能来找我。

七月五日星期二晴

昨夜,初入睡,被对门病房患者的呕声惊醒,那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疯狂而绝望地咆哮,整个一座大楼,它的全部钢铁和水泥墙壁以及窗玻璃,都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声,这声音使人在黑夜里感到恐怖和战栗。吼声消失之后,代替它的是疲乏无力的呻吟。一会过道有闪闪的手电光,值夜班的护士擦扫地板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被这恐怖的声音惊醒,久久不能入睡,索性爬起来吸烟,好久才重新躺下,一夜未睡稳,天亮时才睡着,不一会又被那声音震醒。

右脚昨天出了血,今天已轻松多了,心急得很,想明天就出院。刚才医生来查房,我把想明天出院的意思告诉他,他摇了摇头。真烦!

读完了××第一部《旁观者》,接着读第二部《磁力》……

下午皮肤科大夫来看了右脚,解开绷带看伤口,再未出血,他说还没长好,但我要出院,他也同意。可是他重新包扎时,只把一大块纱布塞在趾缝,没扎紧,黄昏时又出了大量的血。

真倒霉,反正明天要出院,既不吃药又不打针,住在这里算什么?这样消闲的生活,令人烦闷。

病中主要是读了些书,也有一个晚上多想了想今后工作问题。

那天柯老来谈到一平走后,文艺界缺少一个思想工作组织工作者,赵部长曾向他提出我,他说:我也是在创作上有可以发展的才能的,要给我既担负组织工作而又发展创作的机会。他那天来的意思,重点也无非要求我负起组织工作者的责任,他当然不是那样肯定和绝对,怕伤了我的文学创作的情绪和伤了我的感情。他临走再三叮咛要我提出一个我自己既做组织工作又搞创作的两全齐美的方案,要我提出一个加强文艺界思想领导的方案来。

是的,我的秘书长任期即将满了,我要交差了,作协几位负责者是不大愿意我交差的。他们顾虑往后上任的同志,不大愿意担任这样的工作。

柳青同志一个月以前,曾和我谈,说是他给我泄点密:他说省委要让我去做文艺处的工作,他来了解我的意见。我当时表示想把创作搞下去,无意去文艺处。当时一方面我怀疑是他个人的意思,以我去换一个永久性的干部到作协来工作。二来我想到,如果自己在文学工作上没较成熟的作品,在文艺界和读者群众中没有一定的影响,那么,到省委去和文艺界打交道,做工作仍是根本有困难的,谁信任你?在实际上是起不了什么组织作用的。一九五三年文代会后,文艺界流行着“让作品发言吧!”一句响亮的口号,这口号直上云霄,深入人心,没有结实的作品,而去文艺处做工作,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只能在地面爬行啊!虽然也可做些工作,但效力是难于发挥的!

现在我仍然这样想,任期满了之后,立即投入紧张的创作之中,投入生活之中,必须写出东西来!

有时免不了常想,这几年没写出什么,应该有些创造却没有创造,我算个干什么的!

当然,省委可能正式决定要我去文艺处工作,我那时当然不能有任何异议,如果我能尽力做好工作,抽时间,我还要写的,不过那就困难多了,写成功的作品的可能性就小得不堪设想了。

嗨!究竟自己应如何搞,自己也想不来,想得多了,反倒有害,分派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要紧的是,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必须做成个样子,做出结果来,三心二意为害最大,浪费时间而又贻误工作。

应该不疲倦地工作和学习,像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那样,像斯维尔德洛夫那样不知疲倦地做许多许多事情。

真正的老布尔什维克,他们的工作精力才是惊人的,永远发亮的,给人一种光芒四射的感觉,不工作的人,就像弃在角落里的一块发霉的面包。

任何时候,只要你遇到一个不疲倦的工作的人,他的精神总是焕发的,而一个不工作或工作得少的人,他们的面色和目光总多少带些霉气。我有时发觉自己也有些霉味,因而对自己深深地不满。

越来越体会到:幸福的心情是什么?幸福和欢乐是永久不能满足的工作的欲望。人的最高品质,是时刻都在企望做着和实际做着许多许多做不完的事!

目前,在作家中流行着一种观念,就是什么事都怕做,只想关起门创作,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怕沾染,就像怕火烫伤他的娇嫩的皮肤似的,这种观念愈深入,便产生一种可怕的作用,弄得一些作家越来越不愿做别的工作。

七月七日星期四雨

昨夜,十一时看书正紧张,护士来关灯,不得不睡,躺下又想了许多问题,以致大半夜失眠,早晨六时半醒来,连广播也未吵醒,醒后头昏,回忆起来,一夜曾做了一连串噩梦。

上午壁舟和高彬来看我,和院方交涉出院成功了。回到家里一切都很新鲜。

晚上健翎来。他走后,和壁舟、高彬共同研究制定了学习和反奸工作计划。

昨天下午闷热,今天又下起雨来了,天气由旱而转涝。

九月二日星期五雨

俨然秋天来了。

从医院出来不久,就进入紧张的肃反斗争,斗争中暴露出不少问题。

八月二十二日,省委调我到省文联搞领导小组工作,帮助省文联,已十多天了,加上他们原来斗争的日子,时间近月,第一阶段问题还未结束。斗争需要深入,更细致才行,目前双方都有些疲倦,再不能这么拖延下去,拖下去对下步工作极为不利……

雨声听不见,秋虫在远方,铃已响,人未睡。半夜微寒。

九月五日星期一晴

六时半起床精神好,大晴天,阳光洒在窗外的海棠树上。昨日晚饭后,沿街散步,偶见“业精于勤”四字,这是中国千年来一句平常的话,但却是一句至理名言,这是被千万人的实践所证明的一句话,它本身就是首先宣扬实践的意义的,它指明实践是精通业务的基础。而我又多么的不勤啊!

勤!它的意义是连续不断,顽强的劳动,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