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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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哈代故居

在去英国之前,我们就提出了一个希望,要是能够有机会去参观哈代的故乡,看看他所描写的海天一色的景致,看看他所着力刻画的沿着海岸线的群山、峻岩、荒原、灌木林,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因为再比不上亲眼目睹作家曾经描写过的事物,然后再和他的作品对照起来,更能理解一个作家的观察力、想像力和形象化的程度了。

主人满足了我们的要求,在去了Haworth,参观了《简·爱》和《呼啸山庄》的女作家勃朗特姐妹的故居以后,回到伦敦,稍事休息,即南下Dorset,去访问写出了《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远离尘嚣》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哈代的家乡。

也许前不久我们刚刚看过影片《苔丝姑娘》的缘故,即使在高速公路飞快奔驰的时候,我们也很注意两边的景色。很遗憾,苔丝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特色,已经被现代化的公路,现代化的建筑,以及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广告,冲淡了,湮没了。只有真正远离尘嚣的旷野上,没有人烟,没有房屋,而是一片牧场和牛羊的地方,也许稍稍可以使人产生思古幽情的联想。

在英国,城市和农村(根本已经不是我们概念中的农村)实际上的差别是很小的。一路驶去,沿途的广告、加油站、窗店橱窗、超级市场、花店、别墅、住宅,在我眼里和伦敦基本上差不多。除了高楼大厦以外,即使很小的村镇,橱窗的商品布置,模特儿穿的时装,和伦敦最繁华的牛津大街、摄政大街相比。也并不太逊色的。

Dorset就是这样一座小城,只有一条笔直的街道,穿过全城。假如这里不是作为哈代的故乡,在这三月阴冷的天气里,是不会有更多的游客光临的。这里离海较近,只是到了能洗海水浴的时候才热闹起来。不过,作家对他的读者,有着特殊的号召力,还是吸引着许多人来,其中包括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远客。

来到英国的一个感受,便是一般英国公众,对于文学艺术的修养,对于本国的作家、艺术家的尊敬和了解,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也许是同普遍文化水平较高相联系的。陪同我们的Penny Brock小姐,毫不费事地大段背诵哈代作品中的有关章节,谈起来,非常流利而又恰当地引证有关的英国文学名著。这一点让我自惭弗如。《红楼梦》该是一部杰作,我还曾颇下些笨功夫去攻读,但要我熟练地引证运用,是办不到的,更甭说背诵上一段两段了。还有一次,参加英国诗人协会——在英国,诗人协会是单独成立,单独活动,和作家协会不是一码事。这个英国诗人协会刚刚举行过它成立75周年的庆祝活动——的午宴以后,诗人协会的主席拿起卞之琳同志翻译的抒情诗选,根据书上作者的生卒年月,马上判断出谁是拜伦、雪莱,谁是济慈、白朗宁,如果谁有兴趣问问我们的诗人,十个有九个,怕回答不出李白、杜甫的生卒年月。

这也许是特殊的例子,不足佐证一般公众的水平。但我在伦敦济慈故居参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即将闭馆,仍有不少观众络绎地走进。而在馆内参观的,无论年纪大的人,还是年轻人,都非常认真、细致地看,有人还抄写有关的展出资料。我去过北京的鲁迅博物馆,我也去过绍兴的鲁迅故居,我还去过上海虹口公园的鲁迅墓,对比一下的话,就感到我们的公众,在这方面的热忱和虔敬之心,相对来说,要差池一些了。

矗立在Dorset街头的哈代铜像,那严肃的面容,沉思的神态,倒也确实吻合了我在读哈代作品时,自然而然地在心目里构成的作者形象。他那宽阔的前额,显得睿智和对于生活的深刻理解,而微微前倾的姿势,又使人感到他是那样的谦逊和平易近人,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用他那颗伟大的心,去关注像苔丝、像裘德这些普普通通的人。

而陈列在博物馆——这个Dorset博物馆除了介绍史前期的人类发展,以及航海、铁木工艺、农业的变化沿革外,主要是哈代这位作家的全部史料的保管与研究——的一幅哈代的画像,是哈代的朋友W。strang画的,毫无疑义是准确的了。但与照片上的哈代,与雕成铜像的哈代,似乎着眼点又不同些。如果说,雕刻像是着意塑造一位悲天悯人、对纷扰的人世倾注着爱和关怀的文学家形象的话,那么,这幅油画则勾勒出一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非常认真细致对待工作和业务的建筑师的精神面貌。

哈代早先是位建筑工程师,拿我们的话讲,直到很晚才成为专业作家。不像我们很轻易地把刚露头角——也许只是几篇短篇小说——的作者,抽出来成为脱产作家。结果拔苗助长,反而害了一些有才华的作者。因为离开了这个作者赖以成长发展的生活基地,又顶上作家的桂冠,肯定会成为渐渐枯竭的泉,最后干涸了事。我们受到博物馆的优待,进入仿造的哈代书斋里面。因为哈代的房子,现在还属私人所有。我们曾在门前路过,是一座很大的院落,所以,才采取了这个办法来展览。但书斋里一切桌椅书橱、文房四宝、藏书以及书稿,乃至手杖、礼帽等什物,都系哈代遗物。收藏的许多哈代亲笔绘制的图纸、技术文件,都是一笔不苟,干净,清晰,隔了这么多年,犹能体会到作为建筑师的哈代,是如何认真其事地对待自己的专业。

也许他得益于这种职业的习惯,当博物馆馆长——一位研究哈代的学者,给我们展示这里收藏的哈代作品的手稿时,堪称得上蝇头小楷的笔迹,那样工整,那样秀丽,真让我们为之惊讶和折服。仅就手稿本身而言,也算是一种艺术品,哈代一生,专攻长篇,想到那些卷帙繁多的著作,全是这样精心镂刻而成,作家该付出多么艰巨沉重的劳动。这种职业的习惯,非但表现在纸面上一笔一划的字迹,而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对于生活的周到精细的观察,和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别的例子不去举了,在这间书斋里,我们还看到哈代所做的各种笔记,所抄录的许多资料,和他的手稿一样,同样是劳动和心血的结晶。还有日记,从目前仅留存下来他生命最后两年的这两册看,也体现出哈代是多么严谨,多么负责的精神。可惜,他以前的日记,都按照他的意愿,由他夫人阅后销毁了。这残留的两册,因为他夫人还未来得及处理,就病倒了,随即去世,而得以保存下来。

哈代的书斋,真是所谓斗室。然而就在这间矮窄湫隘的屋子里,给人间创造出多少艺术形象。也许是主人的盛情和巨匠哈代的风范,使我们这些远客过于激动,以致同行的宗璞同志,三次碰倒了哈代靠在椅旁的手杖。就好像在文庙里撞翻了圣器,她玩笑地说:“这简直是大不敬呢!”

然后,我们驱车去哈代故居(不是前面提到的属私人所有、哈代成名后曾居住过的房子,而是他的出生处和童年、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通过浓荫蔽日的树林,便见到至今还保存得非常完好的农舍(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收有这幢农舍的彩色图片)。这种苫着草顶的农村房屋,在英国已经见不到了。屋里非常狭小,每个房间不超过10平方米,楼梯陡直,而且只容一人通过。看来,哈代这位作家,倒真是一个大地的儿子。他父母亲是农民,是以土地为生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哈代才把他的心灵向广阔的大地敞开,把他的目光投向这块土地上一些普通人吧?我不知道哈代那个农民家庭,是怎样耕种的,恐怕劳动强度不会很轻松的。但现在,和哈代故居紧挨着的,也许是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家,机械化程度相当高了。一家不大的乳牛场,铲除粪便,清扫牛棚,都基本上自动化了。

哈代故居那幢农舍式的建筑物,使我们看到了昨天的英国农村,而他故居附近的一座座俨然小别墅式的漂亮房子,房前的漂亮轿车,以及场院里各式漂亮的农业机械——都涂上鲜艳夺目的色彩,则是今天的典型英国农村风貌。两者之间的联系与过渡,已经看不出来,一是表明过去已成为遥远的事情,二也显示出生活发展变化的速度是何等的快!前不久去绍兴看三中全会以来的巨大变化,获益颇多。但看到作为水乡交通工具的船只来讲,鲁迅先生去看社戏的那种乌篷船,还在发挥着沟通城乡的作用,深感我们国家现代化速度还必须大大加快不可。我在牛津大学参观的时候,主人特地领我们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巷里,去看无名的裘德向大学扔土豆的那种铁制的、比拖拉机小不了许多的烤土豆车。如今,它已经成为展品,只是在说明过去的史实了。我想,不久的将来,鲁迅笔下的乌篷船,也将会被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代替,而变成供展览的或供旅游者乘坐、徜徉在鉴湖碧波之上,回味古老风光之用了。

离故居不很远的小教堂墓地里,有哈代的墓。绿荫森森,芳草萋萋,我们在小径旁找到了墓碑。像这位伟大而又朴实的作家一样,碑石古拙无华。碑文上刻着:这里埋葬着哈代的心脏,他的遗骸骨灰埋葬在伦敦西敏寺教堂的诗人角里。据说,哈代去世后,他的朋友将他的遗体解剖,把的心脏取出来埋在故乡的土地里。但是,在火化骸骨以后,打算埋葬这颗伟大的心脏时,发现一头黑猫已经啖掉一半。英国人也自有他们那种绅士式的幽默,干脆,连这头馋嘴的猫,也一块儿殡葬了。

听完这段轶闻,使我感触至深的,倒是一个为他的土地、他的人民来写作的作家,完全把自己贡献出来的象征。包括他在西敏寺教堂诗人角那块碑石,让我们找了好半天,才在络绎不绝的参观者的脚下,发现了这块镌刻着汤姆斯·哈代的碣石。在满是华丽庄严的帝王将相、皇公贵族的墓葬中间,诗人角——专门埋葬文学家与诗人的地方——显得相当寒怆。而承受着人们践踏的哈代墓碑,就更其一般了。也许,这就是文学家命运的写照,一方面被人践踏,一方面也心甘情愿作为铺路石,一代一代,用自己的作品,与绵亘不绝的历史连接起来。

能到哈代故乡一游的人还是少数。但是,哈代的作品,却不胫而走,遍布全球各个角落。使得世界范围的读者,知道那海岸、那巉岩,那荒原,以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民,和他(她)们的喜怒哀乐的感情。要不是哈代那枝磨秃了的蘸水笔,那一笔工整秀丽的字迹,我们会知道吗?——也许,这正是人们尊敬作家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