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春季要比北京早得多。阳春三月,天安门广场上那片绿区,还刚刚萌发出春意,伦敦已是一片葱绿。
大西洋暖流使这个岛国气候温湿,终年常绿。当我们从伦敦King's Cross车站,乘坐高速火车——每小时125英里通过隧道时,由于气压变化,耳膜都剥剥作响——向英格兰北部的小城杜伦(Durham)驶去的时候,两旁的景色,甚至比伦敦城还绿得可爱,绿得魅人,连一点点冬天的痕迹都看不到了。出发前,主人殷勤关照,劝我们稍稍多穿点衣服,我遂以为这个小城杜伦,可能季节要晚一些。谁知道我们到达杜伦时,在那微风细雨之中,倒很有江南水乡的早春二月景象。
杜伦,其实倒是个山城。在国内出版的普通世界地图集上,是找不到这个小小的城市的。它离纽卡斯尔(Newcastle)不远,但纽卡斯尔的音译新城堡,却是源起于杜伦的老城堡。这种城堡,是古老年代英格兰人抵御苏格兰人入侵而建造的。现在,这座古城堡,以及杜伦古老的教堂,和我们要去访问的杜伦大学东方学院,成为这小小城市的骄傲。
东方学院中文系的Don Star先生(他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司马麟)和Carolire Mason小姐(她也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梅凯兰。在英国,所有汉学家差不多都给自己命名古色古香的中国姓氏,而且无论从音从义来讲,说句失敬的话,都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之感)驾车来接我们。
山城不大,但风光秀丽,尤其是那些高低跌宕、错落有致的房屋、街道、园林、坡谷,是那样的自然,没经雕琢,而呈现出一种朴实的美。特别是这种典型的英国天气,一会晴,一会儿阴,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使这个城市更加魅人。过去,未到英国,对于著名诗人布朗宁夫人致她丈夫布朗宁的书信里,提到的这种英国春天的典型天气,缺乏感性认识,现在,短短的途程中,便有足够的体会了。刚才步出车站月台时,还是浮云蔽日,薄薄的阳光使人感到燠热;途中,穿过街区时,又微风拂煦,细雨扑面;到达我们下榻的St。 Aidari's College(阿依丹学院)的门前,又是一片雨后新霁的景象。秀树芳草似乎水洗过那样清净,在阳光下欣欣向荣,叶尖上的露珠,闪现出悦目的光辉。
这种多变的天气,和那种英国人的不习惯变化,或不喜欢变化的性格,简直是毫无共同之处。伦敦白金汉宫皇家卫队的换岗仪式,就是这种绝不变的典型。多少年来,这些卫队穿着古老的军服,戴着尺把。高的熊皮帽子,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每天举行将近两个小时的换岗表演,包括军乐队时断时续演奏的古老进行曲,包括卫队长那拖长了的口令声。据英国人讲,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这样换岗来着。所以这种Change Cuards(换岗)也成为旅游者非常感兴趣的项目之一。我在观看这种大概还是上个世纪的操演时思忖:论做皇帝,要数我们中国历史最为久远,要论起帝王家的威风,封建社会的那一套繁文缛节,谁也难比我们。可我们破除了,他们还保留着,说明了他们性格里保守的一个方面。奇怪的是并不影响发明蒸汽机,进行工业革命,造协和式飞机。看起来,性格保守和思想桎梏是两回事情。我们从辛亥革命起,至今已七八十年了。封建制度表面那套东西,基本上也已荡涤得差不多了。但是,谁也不敢说,家长制、等级观念、特权思想、崇洋媚外等等封建余毒,已全部从我们每个同志的脑海里肃清。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每年三月份牛津大学与剑桥大学在泰晤士河的划船竞赛,这也是不知多少年来形成的固定不变的节目,吸引着千万个伦敦人聚集在河两岸,为划船的大学生运动员喝彩加油。同时,通过电视直播,被全英国人关注着。我们那天恰巧到哈代的家乡去参观,未能恭逢其盛。晚上在Dorset看电视,才知道剑桥大学的赛艇,冲上堤岸,撞断了,没有赛成,改在第二天,即18日礼拜天举行。当我们回到伦敦,因为河两岸观众拥挤,堵塞交通,不得不绕道而行,可知观看者的鼎盛场面多么浩大。使我觉得诧异的是,充其量只不过是高校一级的运动水平,怎么会如此引人注目?举例而言,北京的清华与北大,上海的复旦与交大之间校际运动比赛,决不会有多么多观众捧场的。更让人奇怪的,所有关心这次划船竞赛的人,都泾渭分明地,非拥牛津派,即是拥剑桥派,而他们和这两所大学简直风马牛不相及。陪同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的英中文化协会的两位小姐,Elizabeth Wright(芮立)是拥剑桥派。而PennyBrooke(布鲁克)则是拥牛津派。她们两人并不曾在这两座学府攻读过,然而,现在成为对立面的原因,则由于她们家族由来已久的传统。有的人就因为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是拥牛津派或剑桥派的,所以他也不变地继承了这份遗产。而且他的儿子、孙子,肯定会继续按他们家族沿袭下来的观点,为剑桥或者牛津,到泰晤士河边去站脚助威。这种执拗到顽固、迂腐到可笑的绅士派头,真是典型的保守主义。可是,在赛艇的设计和制造上,却年复一年地改进,采用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倒半点也不保守。今年牛津大学的赛艇,据该校中文系的刘涛涛女士讲,全部设计数据,都是用电子计算机精密演算出来的。
看来,人家着重内容的变化,而不在乎形式的否定;我们则忙于表面文章,思想里的旧东西,倒不着急清除。珍本书化而造纸,古文物砸烂卖铜;公园封闭,用以遛马;古刹禅林,变为厂房这都是“文革”豪举。连春节也以革命化的名义,让社员荷锄到田头上去过。在英国,许多宗教性节日活动,至今还存在。应该说是迷信,但并不妨碍他们追求科学技术的进步。我们反封建多年,残余势力还丝缕不断。仅就文艺一项而言,前不久,我们不还从小说或电影、电视剧中,拜读到或者欣赏到提倡寡妇为孝公婆而矢志守节、姑娘为抚遗孤而终身不嫁等等作品么?
杜伦,正是以它不变的古老山城的秀姿,吸引着我们。所以说它不变,这只是一种外观的直觉。其实,这座小城与伦敦一样,也相当现代化的。虽然没有很高的摩登建筑物,没有穿梭的公共汽车,城市显得安详清静。但是,这里却有一座新兴的大学,十几个学院分布全城各处,成为一个以大学生为主体的青年人城。
这座大学始建于1832年,在英国各高等学府中,不算历史悠久的大学,但这个大学东方学院的中文系,在英国众多的大学中文系里,算是有点名望。就是这座大学的中文系学生,还曾用汉语演出曹禺的话剧《雷雨》呢!服装、道具是特地到北京订做的,而且演出颇受到英国完全听不懂的观众欢迎,恐怕是想象不到的。
英国大学一年有三个学期,九个礼拜学习结束,放七个礼拜的假。每个礼拜,从周一到周五有课,星期六和星期日便休息了。我觉得在英国当一个大学生,要比我们国家的大学生轻松多了。也许因为刚刚考试结束,马上就要放假的缘故,学生们的精神状态也确实很轻松。司马麟先生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温文尔雅,礼貌而又矜持,汉语说得也好。我接触的一些会说汉语的英国人,可能因为所学的老师籍贯的不同,而在普通话里搀进一点南方味、东北味、广东官话味道,是很普遍的。有一次,在招待会上,我就听到一位盛装的英国女士,讲一口胶东口音的中国话,让我大吃一惊。可在牛津时,一位教授的北京话,说得那样字正腔圆、嘎巴蹦脆,真堪与邓友梅笔下的隶属旗籍的那五媲美。司马麟先生语音还算标准,中文系同学三年级时,要到北京语言学院进修,所以普通话都还可以。也许因为英国学校里执教人员,无论多么了不起的学者,到年头一律离休的缘故,国此教职员都比较年轻。这位自称与侠盗罗宾汉同乡的司马先生也就四十多岁的光景,和那些年轻学生的关系,看来很亲切,他们之间是非常融洽愉快的。所以,杜伦虽然有个古老的,似乎很少变化的外貌,但整个城市因为年轻人较多,而有股充满青春活力的朝气蓬勃感。杜伦大学的神学院也是很负盛誉的,附近Cathedral古老教堂更增添了它的荣光。但司马麟先生陪我们去参观教堂、古堡时,发现那些研究神学的学生,并不是如想象的道貌岸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就在与教堂毗邻的学生宿舍窗口,我们看到了鲜花、斜挂的吉他,听到了立体音响传出来的通俗流行歌曲。
Cathedral教堂相当古老,据说和伦敦的西敏寺大教堂的历史不相上下,但是,与西敏寺大教堂华丽的建筑风格不同,这里以其朴质无华的特点,引人注目。许多地方还是采用木结构的建筑形式,数百年来,仍旧相当坚实牢固,主人颇为之自诩。不过,陪同我们参观的英国人,大部分都到过中国,深知木结构建筑是中国的传统工艺,因此只是有节制地自豪一番。其实,我觉得他们应该自豪的,倒是给这些古老的东西,注入新的生命,使其随着时代的前进而适应生存下去。
他们利用教堂与古堡之间一座古建筑物,改成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外表是古老的,还挂着旧时代的贵族封号与徽记,里面却是全新的、温湿度自控的最新设施。这样,在古老与现实两方面,收到相得益彰的好处,同样,我也认为在教堂的正殿之外,于偏廨一隅,设立那么一间精致的自助式的咖啡室,使游人憩息,也是很有风味的。何况英国人特别讲究的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的Tea time(喝茶时间)。一到Tea time,有点类似我们的工间操,一律放下手头的工作,到茶室去喝上一杯咖啡或者红茶。这好像也成了他们一种不变的生活习惯。但是出售热饮的小卖部,却完全自动化了,你只要投进几便士硬币,咖啡或者红茶便流满一杯,端走便是了。这就是不变中有变,守旧中图新。能够做到保守而不偏执,而不狭隘,恐怕是资产阶级革命对封建社会冲击得较为彻底的缘故。我简直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座具有古文物性质的教堂里,许许多多镶嵌着天使、圣灵、玛利亚图像的彩色玻璃长窗上竟会出现飞行员与飞机的形象。原来,这是为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空军的功勋,特地镶嵌上的。看上去,并不感到刺目和突兀。相反,我倒觉得这座教堂和人们更接近些。
假如我们要这样尝试一下,恐怕很需要一番勇气,而且不知该费多大周折呢?
我觉得,他们还足以自豪的,倒是那种用我们的话讲,应该称作文明礼貌的程度非同一般,在我短促逗留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记得来杜伦的旅途中,在约克郡车站上来了一对老夫妇,那位老先生把笨重的提包放在行李间,送走老伴进到车厢。然后,又回身走出去,到月台上把一位年轻的抱着孩子的母亲接上车,将婴儿推车折叠拢,存放在车厢入口处的行李间里,我估计,这简直像洋娃娃的婴儿,肯定是老先生的孙子,要不,便是外孙。但列车重新开动以后,老夫妇坐在通道这边,除偶尔交谈一两句外,便埋头在报纸里。那年轻的母亲只顾逗孩子,坐在通道那边,压根儿不理会这对老夫妇。这时,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了?下一站到了达林顿,那对老夫妇卷起报纸,也未跟年轻母亲告别,径直下车了。
直到我们到了杜伦,在月台上和接我们的司马先生、梅小姐寒暄的时候,那年轻的母亲和那可爱的洋娃娃,也落入了她真正家人的包围圈里。这时,我才明白那位老先生只不过是“助人为乐”罢了!但是,我只看到他“助人”的一面,并未看到他“乐”的一面。如果说,通过助人而得到乐趣,或者为了乐趣而去助人,这种因果关系,至少还能使物质的支出,得到精神的收入为补偿。那么,这位老者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天性,一种本能,从他的神色表情看,不是助人,而确实像爷爷或者姥爷履行自己的职责。
中国向来有礼仪之邦的美称,五千年古国文明,闻名于世。何况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按道理讲,我们本应该是世界上的表率。真遗憾,十年浩劫,七斗八斗,弄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紧张起来,把一些最起码的文明礼貌都斗掉了。一些青年人,在“文革”中尚是儿童,一开始就受到砸玻璃窗、向教师脸上啐唾沫的教育,所以拨乱反正,非一个两个文明礼貌月能解决的问题。因此,这位老先生的影子,在我脑海里久久萦思不忘,总是想把他的这件小事告诉别人,确实也是有感而发。还可以举许多例子,都是些小事情。例如一个英国人推门进来或者出去,只要你在他后面,他决不会撒手而去,一定等你走过才把门松开。乘电梯也是如此,已经先在里面的人,总是按住开键,等人上完了,才松手,免得自动关门夹住他人。在马路上,因为我们中国人习惯慢慢溜达,英国人,无论男女,都一路小跑,节奏很快。只有在这里,你才能体会到“奔忙”这字眼的确切含义。他们超越了你时,往往向你抱歉,决不会嫌你挡道碍事。至于推婴儿车的妇女,坐轮椅的残疾人,处处受到照顾,得到人们的帮助,更不在话下了。就在杜伦,我还看到一辆属于赈济性质的,专门给残疾人和不能行动的孤寡老人送面包与副食品的汽车。这种类似我国对五保户的赡养照顾差不多的行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在金钱世界里出现,颇使我惊讶。我没有看到这辆车怎么送,也不晓得什么样的人,和多少人能享受到这种福利;我在别处再也不曾见到这种车子,也许只是偶然的现象吧?但是肯于帮助人的风气,倒经常在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间见到。尤其是问路的时候,假如是一位妇女,她会不惮其烦地告诉你该怎么走。
说实在的,杜伦古老的教堂,远不如杜伦街头的普通人和大学里的学生们,使我更感到兴趣呢。在看遍了那些主教的棺柩、十字架以后,走了出堂,明亮和煦的阳光,已经拂开云翳,照着我们这些好容易从中世纪气氛里走出来的人,呼吸顿时舒畅多了。刚才,天色还晦暗得连照相都困难,平整如毯草地,绿莹莹地发亮,绕着教堂的碧水,在密树浓荫的缝隙里,闪烁着惬意轻快的波光水影。几只鸽子在飞翔,小城杜伦是那样的安详静谧,是那样魅人和美,美得有如世外桃源。特别在这样的气氛里,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于是便有人提议合影留念。
我们选择这样的角度,那样的姿态,想把我们在异国他乡的这一镜头记录下来。这时,一位中年英国人也在附近兜揽游客照相,这种在国内常见、在英国却罕见的现象,我感到诧异。通过交谈,才知道他是矿工,因为罢工的缘故,生计受到点影响,所以到这里,挣些许对家庭不无小补的外快而已。
我们到英国时,正赶上这场全国性的煤矿工人罢工,电视每天都在报导工人的斗争、与资方的谈判、政府的措施。据说,因为地下资源挖掘殆尽,资方紧缩生产规模,解雇工人而引起这次工潮。直到我们离开英国,罢工还在坚持着。这位十分质朴的煤矿工人,以营业性照相师的面貌出现,使我从杜伦的世外桃源气氛里,回到现实中来。他那额头的皱纹,表明他生活得也并不轻松啊!
小城是美丽的,然而它终究是人间,也必然会有它自身的属于人间的欢乐与愉快、烦恼与悲哀。要不然,教堂大门那铜环就不会被摩拭得很光亮了。据说,在中世纪,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罪人,握住这道门环,渴求神的赦免。现在,当然不存在这种保护了。但是,铜环依旧那样光亮滑腻,看到这位矿工,倒联想起在美好背面的许多许多,不由得站在那里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