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来就不奢望,能在海边见到这样令人心动的情景。
春天的海堤下,灿黄的菜花,簇拥着土坡上一排树,细数,正好六棵。它们枝桠互触,相互渗透,却彼此独立。这让我想起贾平凹笔下的六棵树,不过,面前却是清一色的品种,榆树。
或许是海边风大的缘故,树干一律挺拔向上,树枝因为相对纤细,一律朝西,微微斜着身子,像画家笔下的素描。
有鸟在空中盘旋,飞向架在树肩上的一只鸟窝,脖子一伸,嘴里吐出刚从大海里觅来的小鱼或小虾,正在窝里孵小鸟的雌鸟一仰脖子,小鱼,小虾滑入肚中。
于是,有欢快的鸟语在树间久久萦回不去,或许是祝福,或许是感恩,动静之间,总能感悟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氛围。
在鸟的眼里,有一个相对安静,没有人打搅的家园休生养息,繁衍后代,怡然自得地生活,也许是莫大的幸福了。
六棵树与海堤上的成排杉树,气势上形成对比,然而它们不卑不亢,静观堤边众生。海边的每一点变化,六棵树尽收眼底。堤西,是成片成片开得热烈的菜花,燃烧的团团火把将天地之间模糊起来。
阡陌交错,河道纵横,一幢一幢白墙红瓦的楼房将田野切割开。从前的土坯房子早已不见了,满眼的红砖楼,树兀自生长,变与不变之中,就有了不怀奢望的猝然惊喜。
二
涉过布满盐蒿草和雪白的芦苇。堤东,天地之初时,这些植物就与大海同在。春天,裸露着身体,无声地接纳着风雨和薄雾。当那些湿漉的草还没有苏醒过来,等待着新芽破土时,并有一些树木抢在它们前面早早醒来,比如,六棵树,自扎入这片土地,也许就从未睡去。秋天,在沟壑或平地,茂盛的芦苇丛和茅草呈现着它们的肆无忌惮。或通红通红的,或雪白雪白的,或灿黄灿黄的。一片片,一簇簇,一纵纵,成了大滩涂最瑰丽最原始的调色板。
零星的小屋,门前屋后随意撒下了种子,于是,这里就有了不设围墙,不设篱笆的农家菜园,郁郁葱葱,灿烂金黄中,就成了切实的田园诗,滩涂的水墨画。
天性活跃的滩涂,每天都在生长,固定港口无法安营扎寨,所以,只有一条内港将茫茫海滩切开一道口子。涨潮时,与菜花一色的海水渐渐长高,直漫到接港渔民的脚下。
没有深水港,有时潮期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辰,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渔民们必须接完港,然后再回到大海深处,不然,潮水退了,渔船会搁在海滩上,直到下个潮期才能离开海滩。
为了不耽搁生计,有些渔民成月不回家。曾经,一家三兄弟潮来接港,潮退离港,与妻子儿女成月的见不着面是常有的事。一天,三兄弟与另外三个壮年汉子随潮水出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六棵树目极八荒,守着岁月,见证了渔民写在脸上的期待,眼中忧伤的泪水,年复一年的沧桑。六个人,六条生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堤上栽上六棵树,放上几件穿过的衣衫,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鲜活的灵魂。
沿海大开发,隆隆的机器声,打破了千年的沉静,一条条路修到了大海边,幢幢高楼惊醒了沉睡已久的梦。一排排的风电发电机整齐地排列在辽远的旷野。海藻炼油,水产品养殖,生猪产业化加工一条龙,宾馆,工厂,别墅拔地而起。风、光、电潜力无限。“绿色制造、绿色能源、绿色食品、绿色旅游”承载了多少代人的梦想。
三
近日,从一个规划沙盘中看到,不久的将来,在六棵树的东面,就要建一个深水渔港,眼下已进入论证阶段,结束无港期,将成为现实。
潮起,男人出海打渔,女人在家调浆弄饭。潮落,男人回家,女人相夫教子,一切是那么和谐,温暖,自然。
黄海森林公园,几百个知名和不知名的树木品种,也成为六棵树最值得骄傲和不显孤独的理由。
在遥遥相望的时空里,在全球经济最大化时代,人们都成了羊群,被驱赶着,活在当下,没有比追求经济利益更来得现实。面对栖息水泽绿茵,草海辽阔散淡,醉意浓生的黄海大滩涂,面对这个太平洋西岸没有被污染的处女地,面对隆隆的马达声,高高矗起的厂房,天天延伸的马路,那一天,鸟儿还会不会在树肩上安静地做窝,孵育下一代。
阳光里轻微的摇动着,树梢如笔峰,它们在写着什么。天空只有一轮骄阳,难道它们在跟太阳交流?青天辽阔高远,树无声无言,却彼此对峙,在飞鸟才能抵达的高度,人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我想,整齐排列的六棵树挺着纤细的树尖,大地的力量在让树坚持,让树守望。跨海大桥,深水渔港这些奢望的实现,难道是它们留给天空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