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船的时间多数选在秋后,这时节木材干爽,木板在搬运时会发出金属般的回音,斧钜穿过时也是不黏不滞,松木的斜纹被锋刃拦腰斩断,落地有声,木截面与刀锋同样明亮,拿指关节敲上去当当作响,使人误以为锋刃两侧的钢铁附着在松木上,凝结成了奇异的材质。裁好的松木扳横在地上,身上盖着黑油布,一端被掀开了,露出金黄的木纹,等到来年春天,这些木头就要浸到海水里去了,海里浓重的盐碱也奈何不了它们。几个孩子骑在木板垛上,在玩坐火车的游戏,嘴里还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秋天的凉爽气候也正适合匠人们干活,村前的空地就是造船的常用场地,没过几天,船的骨架就成型了,每天有几十号人围着龙骨转。我每天从造船的工地经过,船底一条朝上弯曲的龙骨被刨得泛出亮光,在这条脊干的基础上,又横生出许多稍细的四棱脉络,它们无一例外地朝上扬起,共同构成了一只船的大致轮廓。
九月底,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气更凉了,人们早早套上了毛衣。这天早上,我踩着满地的刨花走进工地,脚底绵软,不断发出木屑的轻微爆裂声,我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这里刚刚放过一挂鞭炮,庆祝大船的骨架落成,鞭炮的红纸屑没有完全落下,有很多还飘在空中,船头贴着“海波四时平”的桃木镇海符,肉色的桃木,是几天前刚从整柱圆木里剖出来的,还带着水汽,一头刻成尖状,据说是取宝剑之形,关键时刻能够破空飞去,斩杀兴风作浪的蛟龙。仰头朝上看着,船的骨架拔地而起,露出的尖角直刺蓝天,白云在船头出没,转瞬被锁进了船里,我在骨架的空隙里看到了云在里面。我们看着这只完美的船骨架,过路的行人也聚拢过来,一起抬头看,船骨平放在一人多高的石基上,船身高出石基数倍,还在不住增长,那真是幸福的日子,松木的清香环绕在我们四周,喜悦之色闪烁在每个人的脸上,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其中没有任何阴谋,尽是对美和力的感叹,这样让人放心的窃窃私语,以后很难听到了。人们可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只船不久之后就要下水了,最中心的龙骨劈开风浪,托着全船水手的身子,使之浮在深渊之上而不致沉没,阳光充足的日子,他们在水面滑过,船尾撕开水面,翻滚着白泡沫,海鸥跟在船后,叼起那些受到惊吓的小鱼。经过几个昼夜的航行,船将带回数不尽的鱼虾。而此刻,在半岛秋日的天空下,我们仰头看着它,硕大的骨骼使我们惊异不已,日光西移,阴影瞬间把人群笼罩,我们就像在看着一只恐龙骨化石。
船骨落成后,船东连续到工地跑了几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搭凉棚望了望船头,小心躲避着空中飞下来的木屑,他的方格毛衣上纤尘不染。船工们明白,船东这是来催进度了,众人纷纷欠起身,斧钜还在手里攥着,大家聚拢到龙骨近前去,在船东身后站了一排,船东转回身来,见这么多人围在面前,只好朝众人点了点头,然后急匆匆分开人群走了。什么也不说,这正是最紧急的一种催促方式,大家自然明白,只是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急,在这一点上,所有的船东似乎又都是一样的。
工地上的日子平淡无奇,半个多月来几乎与世隔绝,只有送饭的家属按时来看看。骨架落成时,值得松一口气,这意味着近半的工程完结了。剩下的工作是,把空白处填上木板,这看似简单,却是最耗时间的工作,造船工人的毛衣上都沾满了卷曲的刨花,来不及扑打。地面已经被锯末和刨花盖住了,其间杂乱摆着暖壶、茶杯、铅笔等杂物,一不留神就会踩在脚下。造船时总是这样杂乱,大家的心思都在船上,少有人出来收拾琐碎的东西,好在有刨花和锯末垫底,这些东西都不会踩坏碰坏。卷尺经常淹没在刨花里,每当用到时,好几个人一起在地上翻找,后来工头干脆把卷尺拿过来,用绳套在手脖子上绕了几圈。贵重的工具和木板都放在工地上,夜里有专人搭帐篷住在这里看守,晚上进村时看见村口有亮着的灯泡,就是他们搭起来的临时线路,有时候帐篷前灯火大炽,其实帐篷是空的,工地上地潮,蚊子也多,那位熬不住,跑回家睡觉去了,拿灯泡摆起了空城计。
几天后,大船快要合龙了,快到中午时,工头查点木料,忽然发现少了两块十几米的整木板,翻遍了工地也没找到,不由得冒了汗,要是让船东知道了,工钱说泡汤就泡汤了。工地上有专人负责看管,丢木料的事很多年没有发生了,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往后退了十几步,眼前的十几个人尽收在眼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个人,他们都在紧张忙碌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临近中午,吃饭的时候到了,工头跟在匠人们身后,弯腰去笼屉里拿馒头,低下头的瞬间,忽然从两腿之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一排房子,房子的地基处盖满了高粱秸,摆成了怪异的齐整队形,他跑过去掀开高粱秸,里面终于露出了木纹的光泽,照得他揪紧的心顿时舒展开来,丢失的两块木板在里面。他知道这一定是自己人干的——先把木板藏起来,然后趁人不备时再找机会运走。他当众叫了四个人把木板搬回来了,大家面面相觑,都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但谁也没有说破,彼此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于是工头终于知道,几乎每个人都参与了,好在以后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工头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在认真干活,他周围的匠人几乎都参与了藏匿木板,环顾四周,众人都在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他,许多年来,被匠人们藏下的木板不知有多少,这次被藏的木板若不是在关键部位,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等他知道真相时,已经到了迟暮之年,搁在谁身上都会难过,于是这只船就成了他参与建造的最后一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