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鱼精的夜晚
10817800000044

第44章 父亲的茶

父亲去船上之前,回家里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胡乱塞进网兜里,刚出门又踅回来,他到里屋找出一个崭新的搪瓷茶杯,杯子端在手里,轻轻转动着,在杯壁上看到自己的脸被抻成了麻花似的瘦长条,忍不住笑出声来。谁也没有想到,光滑的杯子暂时充当了一回魔镜的角色,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先照见了父亲以后十几年的畸形生活,而且远比镜像中的变形还要滑稽,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转过山墙的阴影,飞身上了车子,村口的道路已然在他脚下稳稳地铺开,不远处的海跳跃着,他蹬着车子,也随着海的节奏一起一伏,在他眼前不住地闪现出海鸥、飞速旋转的马达叶片、在船板上扑腾的梭鱼。从那天起,茶杯正式跟着他上了船,杯子和他的命运重合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用了没几年,搪瓷杯的天蓝色釉子暗了下去,杯沿上有了一大一小两个豁口,露出了里面的黑铁内芯。父亲每次回来,我们都听到杯子响,他的杯子随身带着,装在纺绸的布袋里,缠了几道就挂在车把上,一路叮叮当当,掉瓷的地方,就是因为和自行车的横梁碰了一路。杯底还有一块掉瓷的地方,指头肚大小,杯子倒满水时,它就沉在水底,长年累月,不住投射出充满铁锈的黑烟,一杯清水变得乌云密布,杯底的茶垢丝毫没有盖住它,这样的水喝下去呛得咳嗽。搪瓷杯老得太快,当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就像一个远行多年的朋友,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我们身边,在异乡寒冷的秋夜里,我想到父亲正双手攥着杯取暖,他一个人独坐时,常常含着一口茶水久久不愿咽下,月光照在他高高凸起的双颊,四围是滔天的白浪,那一刻,船如此之轻,二十米的船身如同草芥,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父亲能够握住的,只有这一杯摇摇欲坠的温热,而且正在急剧消散着。

秋天的夜晚,船在海湾里穿行,一船人裹紧了夹袄,昏昏欲睡,夜渔的寂寞最难熬,很多人熬不住,纷纷上岸了。从那时起,父亲喜欢上了酽茶,不知什么名字的劣质茶叶末,铺满了小半杯,灶上拎下铁壶浇透,一会就能喝了,茶水暗红,冲的次数越多,颜色就越重,起初还能看到茶叶末翻转,到后来满杯浊浪滚滚,茶叶末被盖住了,这样的茶叶,新杯子只需一次就会完全变色。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到船上,端起父亲的茶杯喝了一口,就呛出了眼泪,一股浓烟钻进喉咙里,分明是茶叶末燃烧生出的烟,细小的茶叶末灌了满嘴,纷纷撞在舌头和腮内,急切中咽到了肚里,嘴里的余茶还在,这时才咂出些香味,是烤白薯的焦香,还有开水的灼热,忽觉两耳一炸,再听船外的风浪声,似乎听得更真切了。这时才发觉鬓上沁出汗来,出了船舱见了凉风,才觉出齿间生寒,舌尖上顿时沾满了滑腻的茶香。父亲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仰头喝光了,他的喉结一颤,惹得我喉咙痒痒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是平的。父亲说,他的喉结是喝茶喝出来的,我再也不敢喝他的茶了,就连装茶叶的铁筒也不敢碰一下,生怕长出他那样的喉结来。后来才知道,就算不喝他的茶,也能长出喉结来,很多事情总是难以避免。

夜里,我在舱里睡下了,父亲和他的伙计们还在坐等。此时的海面平静,月亮被雾气盖住了,海水和天都是漆黑一片,小船浮在虚空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茶水下肚的咕咚声。这样的夜晚,不知要喝下多少茶水,才能在寂静的夜里醒着。忽然有人喊道:来了。水面上翻起了白花,那是成群结队的银鱼浮出水面觅食。于是下网,“嗨哟嗨哟”的号子声不绝于耳,我在号子声中睡着了,直到喊声停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我反而忽然惊醒,父亲只穿着一件背心,臂膀上沁出了汗珠,他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壶里的水好像永远倒不干,他喝起来也永远不知疲倦,我忽然想到,他身上的汗珠就是茶水变的。从铁壶长颈里冒出的水柱闪着亮,弯成了绷紧的弓背,看不出它在流动,而它的末端却蹿进茶杯里去,搅得灰尘似的茶叶末飞起来,它们带来的是喉咙的阵阵瘙痒,还有忍不住的咳嗽,与此同时,升起的热气把茶香散满了船舱。父亲转过脸来看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热茶发出了微弱的亮光,勾出了他的轮廓,他把茶杯交在左手,不住摇晃着右臂,肩膀的关节忽然发出一声闷响,恰似一只弩箭射中了木板做的靶心,震荡出的尾音还在扑棱棱抖颤,总会让围观的人群暗暗地吃了一惊,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离开了船,当初的渔网改成了天井上空的天网,茶杯也端回来摆在茶几上,这时,我也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半岛。午饭过后,院子外的槐树下,两把躺椅,两个茶杯。我小心喝了一口,却并没有当年的苦涩,十几年的时光把它冲淡了。父亲说到了夜渔的困倦,还有海上行船的无聊,那些年他坐在船板上,把鱼从网扣里拽出来,眼前很快就模糊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无数的银鱼在他眼里变成了一条鱼,就是这一条鱼,怎么抓也抓不到,幸好有一条鱼在他的指间抽搐,这才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知道,需要来几杯茶了。我讲到了办公室的疲惫,坐在纸堆里也常常眼前发黑,直到手中的笔掉在地上时才会惊醒,父亲说,这也太像了,我们相对苦笑。

我们在树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是谁在这长眠中不经意醒来,只听见老式座钟报时的颤巍巍的钟声,大门两侧的石狮低吼,父亲的躺椅空着,桌上的茶缸还在,冒着丝丝热气,舌尖还有丝丝缕缕的茶香,树叶间落下几块斑驳的阳光照在茶杯上面,耀眼的白,杯沿上有几个缺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它。身后的宅院也是似曾相识,石墙的缝隙里抹着水泥,每一条石缝的走向我都了然于胸,好像前生就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