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岛的商埠码头,流传着关于海怪的故事。海怪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凌厉的攻势,防不胜防,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貌相,它们隐藏在水中向人类窥视,通常是在月夜,或在正午,或者是某一难以确定的时刻,人与海怪猝然相遇,来不及躲闪,只能互相僵持着,时间在那一刻停滞。相对于人而言,海怪是一个尴尬的群体,半岛的渔民们提起海怪来总会说“这家伙”,就像提起自己不争气的兄弟或者子侄。我出生的时候,动力船开始普及,电灯电话也走进了渔村,等我成年时,已经绝少见到这些海怪了,只有老人们时常讲起,如何对付海怪,成了我的人生启蒙课。
在船靠岸后,系缆的时候,会有一种叫做“海和尚”的海怪趴在船舷上,露出头来,嘴里发出呼噜声,像一头小猪仔的声音,它只在系缆的时候出来,或许是喜欢缆绳上的桐油味,但它从不伤害人,只是喜欢把船掀翻,你若听到动静回身去看,它不会等你看清,就把船掀个底朝天。它在水下力气极大,甚至能拖着掀翻的船游到深海去,这样船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船可是渔家的性命,船丢了谁也吃不消。
十几年前,我在扇子崖遇到一位老船夫,我看见他时,他正拿着锤子修补一条小船,我上去和他交谈起来,无意中提到了海和尚,他给我讲了一种办法,能轻松地赶走“海和尚”。据说这“海和尚”最怕羞,因为它长得难看,脑袋上的鼻子只有两个黑洞,眼睛是两条细缝,几乎看不出,这样的结构或许更适合水下生活,但它还是有自知之明,平时很少出来见人,也最怕人看到它的真面目。它肉墩墩的光头在月光下能照出很远,两只鳍状的手搭在船舷上,满船都被它的光头照得雪亮。老船夫嘱咐说,只要你在系缆时听到背后有一连串的呼噜声,或者有大片亮光照出了你自己的影子,千万不能回头,那是“海和尚”来了,呼噜声是它发出来的,大片的亮光是它的光头在发光,因为只要你一回头,“海和尚”就会把船掀翻,锅碗瓢盆都掉进水里,把船再翻回来,要找很多人帮忙才能办到,要是它耍起性子来,把船拖进深海,到那时就麻烦大了。我赶忙请教破解的办法,老船夫笑着说,“海和尚”最怕羞了,只要你不住地大喊“光头、光头”,通常情况下,喊到三四遍时,它以为你看到了它的脸,就会因为羞愧而离开,“扑通”一声,是它跳水走了,我们的船会没事的,它的记性也很好,因为你笑话过它的光头,它再也不会来捣乱了,看到你的船会躲着走的。
有这么简单?我有点不相信。老船夫重重地点点头说:就是这么简单。半岛的海怪是知道害羞的。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想来也有道理,它们日夜与海为伴,白天在礁石下看着海鸟箭一样射进水里,身后拖着大串气泡,追赶着银鱼,夜里,它浮出水面,看满天星斗旋转,它澄澈的内心或许还没有沾染尘世的污浊。我甚至想,当我系缆的时候,身后即便会响起雷鸣般的呼噜声和探照灯似的雪亮,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扯着嗓子高喊“光头、光头”这样恶毒的言语,我宁愿船被它掀翻,也不愿伤害到它单纯的心。可惜我一直没有遇到过“海和尚”,难道害羞的海怪只是一种传说?或许它只存在于老船夫的青年时代——那是各种美德并存的黄金年代,到了我生活的年代,害羞这种美德已经不复存在,不但在人世间没有了,在海怪中间也消失殆尽了。不论如何,我终于了解到了这种怕羞的“海和尚”的习性,在以后的岁月里,我遇到它时可以不必惊慌,顶多把船交给它,任它掀翻,实在不行才能喊“光头、光头”,而当我离开半岛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早年间的半岛上还有一种鱼头人身的“鱼头怪”,它在黄昏时上岸,赶到村子时已经是半夜,它趁着人们睡觉时进村,把晾在墙上的渔网剪成碎片,所以老人总是告诫年轻人,夜里睡觉时一定要把网收起来。在久远的年代,因为有鱼头怪的存在,家家户户养成了按时收网的好习惯,这种习惯流传下来,进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是这种好习惯的直接受益者。半岛地区的年画里出现过鱼头怪夜行的场面:起风的夜里,乌云遮蔽了月亮,鱼头怪脚蹬一双草鞋,穿着蓝缎裤子,腰里扎着金色丝绦,上身赤裸着,鳞片闪闪发光,它的头部是竖起的鱼头形状,张开的鱼嘴直冲着天空,它的眼睛分别长在左右两侧,想看对面的东西,只有侧过身子才能看到,所以它走路的样子是摇头晃脑的。它手里的剪刀更像是给果树剪枝的巨型剪刀,搭在墙上的渔网,下摆已经变成了满地绳头——它不放过每一个网扣,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有多少鱼进了网没回来,就有多少仇恨,所以它剪得仔细,剪碎一个网眼需要四下,它歪着头仔细看着,脖子酸麻时再换用另一边眼睛看,巨型剪刀举在半空,剪刀尖粗重,难以穿进网眼里,需要认真掌握火候,稍微偏差一丝,网扣就剪不破了,这还真是个精细活儿,鱼头怪冒了汗,有人凌晨起来,见到过口吐白沫的鱼头怪栽倒在地上,剪刀扔出去很远,它忙了一夜,实在是太累了。刚刚有一个网扣被它剪断,断茬的线散为几股,在风中扑棱棱直响。
实际上,鱼头怪让我们养成了及时收网的好习惯,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把晾晒了一天的渔网收到屋里去,害得鱼头怪在墙外转了半夜也没找到渔网,以后干脆就不来了,它以后的生活我们不得而知,难以想象,它离开渔网将会怎样。我们躺在炕上,隐约听到墙外有铁片的刮擦声,透过地基的石块传进屋里来,那是鱼头怪倒拖着剪刀走了,我们在睡梦中不觉笑出声来,一觉睡到天亮。二十年后,我远走他乡,在不同的地方又遇到不少猥琐的鱼头怪,照旧扛着大剪子半夜里剪人家渔网,然而它们的手艺和耐心,却远不如早年间的好了。
还有一种海怪,是渔民们赶夜海回来时常遇到的,那是青螺的幻形。人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黑处,不见光亮,脚下的路乍看上去像是直线,实际上却微微弯曲着,这是一个硕大的圆环,绕来绕去迷了路,经常走到半夜还找不到回家的路,有经验的老船夫知道,这一定是走进螺壳里去了。如果你手里正好有一支从船上拿下来的陈年木橹,把柄朝下,往地上狠劲一戳,壳就裂缝了,青螺忍痛遁去,霎时间见到了暗下去的星斗月光,天已经快亮了,再看手中的橹,柄断成了三截掉在地上,手里抓着的只有一个橹叶,这片橹叶不能丢,靠它能安全走完剩下的路。有了这样的故事,赶夜海的人受到启发,他们回家时总喜欢拿一只橹,或者扛在肩上,或者倒拖在地上,为的是预防迷路,果然气壮了不少,从此再也没有迷路的人了。后来本地出了一位聪明的手艺人,用桃木或鱼骨雕成橹的形状,穿了红线到处叫卖,据说其作用和真的橹是一样的。表弟前年出海捕鱼,几个月后回到家,我看到他脖子上拴了根红线,单薄的汗衫前襟透出了长柄的橹的形状,我忽然想到,“橹”和“路”在半岛方言里是同一个音,但愿这只橹能在黑暗中帮他找到回家的路。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找这样一支橹,尤其在我走投无路时,我多想有这样的橹攥在手里,狠狠地戳进地里去,澄澈的天地立刻回到我身边。我想念神奇的橹,想念它云朵般徐徐流动的木纹,那是多年生长的痕迹,除了草木的肌理之美,还有驱除混沌的威力,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