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鱼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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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巨鲸潜行

巨鲸停靠在沙滩上,犹如一艘入港的游轮,附着在鱼身的海水分成小股流下来,渗进沙滩里不见了。这是一只白鲸,在沙滩上与白沙混在一起,鲸鱼的圆头直指大陆深处,海就在身后,它想翻身回去却是动转不灵了。我们听到鲸鱼搁浅的消息,急忙赶到海边,正好和它走了对面,我们在路上跑得太急,没看到鲸鱼已经到了眼前,差点撞进鲸鱼嘴里去,好在它的嘴正闭着,我们急忙向后跃开,坐在沙滩上喘息着。鲸鱼睁开眼望着我们,它分叉的尾巴垂直于地面,下半部浸在水里,尾巴的方向指明它来自看不见的海洋的深处,现在这条尾巴开始左右扭动,居然在平地铲出了深坑,巨尾又是一阵急摇,沙滩上下起了一阵沙雨,湿润的细沙落进每个人的衣领。它极力掉转身子,想要回到海里去,我多想帮它转过身,可惜我无法像对待细小的金枪鱼那样对待它——这条巨鲸横在我面前,足有二十多米长,对我来说无异于史前怪物,它的身子是白的,就像石灰岩的白色,在月光下呈现出冰冷的蓝,显然是一只白鲸,和鱼有关的一切常识在它面前轰然塌陷。海藻附着在它身上,更增添了它的疲惫。牡蛎在靠近眼睛的地方连成一小片,就像长了皮癣,它没有时间去管牡蛎们,任它们自由生长,正如一个面有饥色的行人急匆匆赶路,毫不顾及裤管上的泥点。

人越聚越多,环绕在鲸鱼四周不敢靠近,生怕鲸发作起来,我们仰头看着它的脊背,就像看着起伏的山岭。巨鲸身子底下的沙滩已经被压出了深坑,它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全身的重量在沙滩摇摇欲坠,它的身子正好栽在沙坑里,即便如此,它的额头还是高出我一大截,这种互相打量的场面是极为尴尬的,我甚至感受到了巨鲸心中的愤怒,因为它剧烈收缩的心脏震得地面打战,夜空中传来遥远的回声,敲打在每一个人心上,留在渔村里的人更加惊慌,窗户上的玻璃不住颤抖,眼看就要震裂,老人抱着孩子冲出院门,来到海边的开阔地上,这时他们望到了海边的巨鲸。巨鲸一声长鸣,尖锐的声波盘旋着升到夜空中,回荡在耳鼓,在那一刻,人们暂时丧失了听觉,每个人的后背上都是热汗涔涔,不多时,孩子们的哭叫声形成了新的轰鸣。巨鲸搁浅的夜晚注定是不会宁静的,这样的夜晚让人心惊胆战,却又有一丝向往,向往着巨鲸进入我们平庸的生活,来刺激我们日渐麻木的神经。然而巨鲸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能生活在海洋空间里,一旦离开海水浮力的托举,单靠自身的重量足以把内脏压伤,所以我们赶到海滩后看到的鲸要比实际体形矮了许多,从它搁浅开始,痛苦的变形已经在它身上进行,我们看到的鲸鱼已经不是完整的鲸鱼了,即便如此,还须仰视才能看到它微合的眼睛。

那样的夜晚,我们守在海边不愿离去,眼见着巨鲸一点点塌陷下去,却无能为力,每个人心中都盈满了悲伤,人群中传出几声叹息,更增添了肃穆和沉恸,正如一个孩子看着自己手上漏了气的气球,从饱满的浑圆状态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一片,最终归于沉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却总会让人揪心。巨鲸的肋骨啪啪爆裂,体内的爆裂声显得遥远,巨鲸低吼着,猛地弓起身子,头和尾支撑地面,想要做最后一跃,但它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们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办法出手相救,在这平庸的年代里,没有天生神力的人,荒村僻壤,也没有紧急的巨型起重机器,巨鲸搁浅只能死去,它是迷途的孩子,早知有这一天,它就不必出发了,从搁浅的那一刻起,它的命运已经无可挽回,因为难过而产生的寂灭感长久地萦绕在左右。

我一遍遍回忆那晚的情形,这时巨鲸或许正横在我的窗外。事发那天晚上,它不该贴着海岸前进。它来到岸边还是夜里,没有人察觉。它在黑夜浮出水面,顺着洋流一路北上,它走过的路连成一条柔软的曲线,漆黑的深海里因此有了白发。它只顾着低头赶路,一不留神冲到了海滩上,起初搁浅在一层浅水里,它借着惯性朝前冲了一阵子,把自己送上了沙滩。那天夜里,巨鲸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响彻了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那是巨鲸自身塌陷时的绝望的悲鸣,起初凌厉无比,音调一路走高,这来自它肥硕的韧带,到最后却带着轻微的颤音。我们已经睡下多时了,都被吼叫声惊醒,起初骂声一片,后来听到了巨鲸无助的颤音,人们的心都软下来,纷纷披上衣裳走出家门,来到海滩上,这时巨鲸已经奄奄一息,发出警笛似的长鸣。作为全过程的目击者,我只记得月光照在它身上,大部分被吸走了,众人不敢靠近,巨鲸的吼叫掀起了大风,我们紧紧摁住了帽子,只能远远地目送着巨鲸的生命离去。

许多年后,我走在沙滩上,脚下的沙子骤然隆起,变成高山,不远处又有沙滩轰然塌陷,露出无底的深坑,沿海的整片沙滩都在晃动。我们纷纷倒地,很多人被沙子覆盖,只露出半个脑袋,那是鲸鱼潜伏在沙滩下面,它随便伸了个懒腰,就足以让我们的存在超出了我们所能见到的范围。沙滩开裂,我们开始漫长的奔跑,巨鲸扬起的沙子撒落下来,遮住了眼前的路,沙沙的坠落声中,细小的颗粒已经无处不在。

以后的许多年,我经常见到许多拍打着水花的小鱼,它们扭着腰身,露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条纹,故意在水中发出大声,吸引人们注意,可惜我是见到过鲸鱼的人,对那些小鱼只能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