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临街的院门,不远处的弧形海湾忽然投射出炽烈的白光,前街暴露在剧烈的辐射之下,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密集的房顶在空中排出很远,只有沿街的房子能够看到墙壁,多数铁门半开着,偶尔有人进出,转瞬又不见了。在它们的身后,屋顶密密麻麻,铺成一片,有红有蓝,像一个碎布拼成的坐垫。雨季到来时,我们靠屋顶判断天气。半岛的雨时断时续,多数时候是纤细的,在阴暗的屋子里难以看清,我们想出门,只要透过窗子看看满街的屋顶就知道了——下雨时瓦片发亮,瓦棱上闪着雨的冷光。而到了雨停时,瓦上密布的小孔会瞬间把水吸干,比针鼻还要细的小孔,这是火焰留下的纪念,我仿佛听到了“嘶嘶”的吸水声,成片的屋顶渐次隐入黑暗,整条街又阴沉起来。
出院门几百步就到了前街的尽头,一片白沙土的开阔地铺展开来,再往后是黑压压的松林,松林后面就是滔滔海水了。这片难得的清静之地却是镇上的大集所在地,这天正逢大集,我来得晚了些,满地菜叶、果皮,还有些穿糖葫芦的竹签,毫无秩序地摊在地上,通过它们可以大致推断出蔬菜摊、水果摊和冰糖葫芦的小贩各自的位置。大集已经散了,只有几辆三轮停在街上没走,车后斗里装满了白亮的燕子鱼,摊主们坐在车前的平地上,其中两个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烟圈在他们头顶升起,还有一个靠在三轮车的前轮上,独自抱着收音机听评书。他们是附近村里的渔民,车上的鱼是经他们之手从海里捞出、晾晒的,天到这时,他们还在眼巴巴地盼着买主。刚才听收音机的摊主抬头看看天色将晚,这才下定决心准备收摊了。他从地上站起来,抄起坐在屁股底下的一段长条的木板,用木板把鱼推进了车斗内侧。多日来在街上晾晒,这些鱼已经多半干,散发着热烘烘的腥气,经不住几下翻动,许多鱼鳞从鱼身上脱落,随着风飞过来,我忙横起胳膊拦挡那一片银光。有几片碰到手背上,细微的疼痛,像六月的麦芒。
那一天下午已经很晚了,我还在街上走来走去。几户人家把渔网堆在路边,一家老小坐着板凳,手提梭子,翻找网上的破洞,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光。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亲并肩坐着,他手上也攥着梭子,学着父亲的样子修补网洞。或许是被礁石断层划破的口子,足足两尺有余,孩子翻找出这么大一条口子,兴奋异常,亮给他父亲看,我离得太远,只看见他的小嘴动了动,没有听到说什么。孩子的父亲伸手来要,毕竟,这么大的漏洞孩子是难以补好的,可孩子却攥住了不给,把破网藏在了身后,父亲只好由他去了。孩子喜不自禁,低头匆匆穿了几梭,忽然发现父亲的身影遮挡住了阳光,这使他的梭子下一片黑暗,甚至看不清网扣了,随着夕阳的不住下滑,父亲的身影也在变长。孩子并不起身,两只脚夹住板凳,轻轻往前一跳,连人带板凳跳出了父亲的阴影,甚至连屁股也没离开板凳,他梭子上垂下的一段草绿色尼龙线晶莹剔透,在他刚刚坐定后发出了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