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鱼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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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贝粉煤球

苞米棒在火炉边码成了齐整的垛子,后面是几柱摞起来的煤球,一白一黑煞是好看,这也正是依照了生火的程序来排列的——先点燃苞米棒引火,接着放煤球。黄泥火炉的圆盖子盖上了,金黄的环形火迹从盖子的边缘透出来,偶尔跳动几下,最终在我一动不动的目光的边缘模糊。而火焰燃烧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此刻,它不动声色,几乎难以分辨,只有凝神静想,才会感知火苗在炉膛里呼呼地起伏,像熟睡之人均匀的呼吸。细小的声音总是让人变得迟钝,甚至昏昏欲睡,在那一刹,我忽然感到,火炉的呼吸和我的呼吸逐渐融为一体,恍惚中进入梦乡,只有那时的睡梦是安静的。

火炉的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出来,形成几股热流,搅得屋子里烟尘滚滚,杂乱的屋子更显得局促了。每到这个季节,炕沿以下的混乱是难以避免的,废弃的纸箱捆了一捆,接缝处的铁铆钉锈坏了,在纸箱上锈出了一块块圆形的污渍。父亲从海边捡来的破船板也横在地上,从外面这一端开始,用斧头劈来引火,已经砍去了将近一半,煤球更是飞升到了炕沿,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我们上下炕需要高抬腿,免得撞翻煤球。冬季过去,煤球被撤掉时,一家人反倒觉着别扭了,我们仍然隔着炕沿老远起跳,抬腿就能蹿上炕,这是一个冬天锻炼的结果。家里用的煤球是由岛上的作坊加工生产的,因为价格便宜而大受青睐。和普通煤球不同的是,这些煤球里有白色的小颗粒,加工时拌进了海水,在煤面里搅和了蛤蜊壳磨成的粉,我们称之为贝粉煤球。早年间的半岛,蛤蜊壳遍地都是,比石头都多。蛤蜊丰收的季节,哪家不是守着大盆的蛤蜊消磨时间?夜里来到街上,两边的房子里传来清脆的叮当声,这是人们在炕头吃蛤蜊,望着窗口摇曳的灯光,可以想见,一家老小盘腿围着炕桌,专心地剥壳,细小的蛤蜊肉在清贫的年代,是人们能坐得住的唯一理由,即便不能充饥,却也能解馋,或者说可以消磨时间,蛤蜊壳撞到钢精盆上铿然有声,在夜空回荡。还有的吃出了花样,发明了吃蛤蜊的一套游戏:每个人把吃完的蛤蜊壳摞在桌子上,一桌人比赛看谁摞得又高又稳,吃完一盆,桌上耸立起大大小小的尖顶,如果你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叫,你不必惊慌,紧接着会有众人的一片笑声传来,那或许是一个由蛤蜊壳摞成的高塔不小心倒塌了,昏暗的灯下满桌狼藉。

热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有蛤蜊壳堆放在各家各户的大门外了。煤球作坊挨家挨户收走,在村西的空地上囤积了一座小山,不时有调皮的孩子爬上去,然后再出溜下来。简直难以相信,我们吃出了一座小山,当中的每一片都经过我们的摩挲,而身边碎壳机的传送带正在急剧地吞噬着小山的一角。有了蛤蜊粉,同样大的煤球耗煤少了,也更禁得住烧,成本自然就降下来。这种煤球燃起来常常会有清脆的爆裂声,那是蛤蜊壳的碎片爆裂了,屋子里飘起了温热的气味,这气味有着看不见的气泡形状,还未飘过来时先感到它是热烘烘的,像火炉一样烤人,尔后碰在脸上爆裂开,蛤蜊壳的焦糊味涌出来,闻得久了竟成了香味,这是冬天的气味,在我们卑微的生活里不经意地释放出来,随着热浪四处游走。每当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知道,冬天来了,该下雪了,早晨的窗玻璃上该结冰了,这些特殊的煤球指出了冬天的信息,不经意间成为一个少年认识外界事物的参照物。

就是这些贝粉煤球,年年都让我想起一件久远的事情。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只有五岁,刚刚能记事儿。根据现在的回忆,那应该是冬天,外祖父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有一阵子,大雪不断,连着下了几天,引火的草大多潮了,苞米棒也不灵了,外祖父就找了些碎纸引火。碎纸终归比不上柴草,一开始烧得挺旺,放进煤球去就给压住了。外祖父急得满脸是汗,鼓捣了半天,满屋子的烟,还没把火炉生起来。要知道,他在船上用了一辈子火炉,点不燃火炉对一个老渔民来说,无疑是最丢面子的事情。父亲要过来帮忙,被他横起胳膊拦在了身后。父亲伸伸舌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悄悄地退在了一边。外祖父四下踅摸,忽然蹲在火炉边,把垫着火炉腿的一块青条石紧紧抓住。火炉压得挺紧,他第一下没扳动,只好摇晃着往外挪。青条石抄在了手里,他逮过一个煤球就敲,一边敲一边说:不用些细煤面是点不燃了。青条石的一角拍在煤球中央,像扔进了墨水池,溅起大片漆黑的浪头。一些煤屑崩到门窗上,听上去活像一个捣蛋鬼扬了一把沙子。那么多煤屑纷纷落在地上,骨碌了几圈又停下。其中有一大块煤屑恰巧蹦到了杯子里,清脆的水声再一次打破了安静。

地上的煤球变成了粉末,还有几个较大的碎块,外祖父又举起青条石。我在热炕上被惊醒,眼前的一幕把我给吓坏了。在我看来,外祖父把好端端的煤球敲碎(那些煤球是多么圆整,外壁光洁无瑕),简直是做了天大的坏事,甚至是罪大恶极,我突然从炕上伸腿蹬了他一脚,正好蹬在他左肩膀上。他没有任何防备,身子晃了晃,半天才稳住了身板,紧接着响起了外祖父的怒吼,连同他对火炉的不满,在那一刻集束爆发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老人早已经谢世多年。又是一个冬天,在帮父亲生火炉时,我突然想起了煤球的故事,不由得出了神,直到火苗燎到手才回过神来。贝粉煤球几年前已经停产了,拿在手上的是岛外运进来的煤球,我开始想念贝粉煤球粗粝的手感。

如今来看,对错已经不重要了,我急于想知道的是,那年我只有五岁,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可在最初的时候,是谁把保护煤球的任务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