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突突直响,又一只船靠岸。早早候在岸上的海货贩子围上来,古旧的码头霎时热闹起来。船上渔民在分拣、过秤,低头不语的海螺、嘴里吱吱叫的螃蟹、面色冷峻的梭鱼、稀泥似的章鱼、通体透明的白虾,一袋袋提上岸来,有的小贩开着蓝漆的铁皮三轮,也有的推着手推车,经常看到几个小贩不约而同地扬手甩掉半截烟,一起凑上前来看货。我看到还有几个女人提着编织袋,靠到船边挑货,这多是家住在岸边的主妇们。在炸雷般讨价还价声中,鲜货被装车运走了。沿途散落下几只透明的小虾满地乱蹦,浑身沾满了泥土,还有的混进了草丛,与蚱蜢并肩而卧,蚱蜢受到惊吓,纷纷跳出草丛。运气好的虾蹦回了海里。它们落水时短促而又清脆的细小声响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那个人之所以这么快被我发现,是因为他正站在船尾,双手别在胸前,与船头那帮吆五喝六的家伙们迥然有异。他头上戴着长沿儿的白色遮阳帽,帽子上没有一个泥点,均匀的针脚微微突起,向着广阔的帽檐腹地投射出一串锯齿状的阴影,双眼和大半的鼻子隐在黑影里。一身青布裤褂也是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看上去质地格外坚硬,像一块青黑的礁石,掷过去贝壳立刻就会被崩得碎屑飞溅。我离开多年以后再回到村子,很多人还在私下谈论起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他哪像个下海的!”众人一阵大笑,六爷笑掉了帽子,混乱中帽子被几个年轻人踩了好几脚,满是泥脚印,六爷并不气恼,追打着那个年轻人。我突然出现,他们的笑僵在脸上,六爷捡起帽子顶在头上,风吹过来,六爷帽子上几块草末被吹掉,从地上滚来的泥土也在风的作用下逐渐松动,却久久没有掉下来,我望着帽子出神,六爷拽下帽子在腿上拍了拍,分开人群走了,众人也各自散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而现在,那个人站在船尾,眼光随着那些跃回海中的小虾来回起伏,胸前交叉着的双手像半堵墙,即便互相都能望见,却把他和众人分开。在船头,同船的伙计们正在过秤,他们的身上泥点星罗棋布,甚至看不出衣服原色。其中两个人为了争几只泥螺涨红了脸,一个穿绿油裤的人扇动两片嘴唇喋喋不休,一张嘴似乎要振翅飞去,一边说一边捋胳膊挽袖子拉开架势,对面一个红鼻头的胖子紧咬牙关,腮帮子上的肉突突直蹦,别在背后的手暗暗攥紧了木棒子,恨不能把木棒攥碎——这一切的喧闹统统和船尾那个人无关。
早在十几年前,我还是个跟着大人们在码头上跑来跑去的孩子,玩累时停下来,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在船上发呆,海鸥在他头上盘旋,甚至把他当成了可以落脚的礁石。那时我还没能理解他的寂寞。现在,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他在船上,而且是躲在暗处向船上张望。交叉的双臂、整洁的衣帽就像十八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这竟带给我由头至脚的阵痛。我忽然想到,我离开半岛以后在人群中的生存态度,和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细微联系。
那个人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