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失误,攻秦受挫
临时政府建立以后,陈胜并没有停留,而是马上派他的亲密战友吴广,督率诸将向西击秦,沿鸿沟北上荥阳,拟从函谷关入秦。
咸阳的东部屏障是三川郡,所以秦始皇派李斯的长子李由镇守三川郡,李由是秦始皇的女婿,李斯则是和他并肩战斗了三十年的第一助手,值得信赖。地形图也显示,秦岭往东延伸,华山、崤山、嵩山连成一片,与北面的黄河夹出一条通道,函谷关—洛阳—荥阳横贯其中,必须先夺荥阳,方可通往函谷关。荥阳北面山上有敖仓,是秦帝国著名的粮仓,正好当军粮。
陈胜给了吴广“假王”这个头衔,意思是代他出征,队伍也是他的主力,可见他对西入秦有多重视。还有一支部队,由宋留率领,目标是略取南阳郡,从武关入秦。东面函谷,南面武关,为进取关中的两扇大门,也是用兵的必由之路。陈胜的谋略意图很清楚:分两路进军,直攻秦帝国的心脏,推翻暴秦,成就帝业。
至于宋留出兵的具体时间,史书没有说清楚,只说陈胜到了陈县,即命令宋留将兵攻略南阳郡,入武关——按字面理解,宋留出兵的时间当不会比吴广晚。
陈胜称王、吴广出兵之后,陈余也对陈胜说过:“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
这句话透露了好几个信息:此时吴广已经夺得魏国旧都大梁(从陈县出发,沿鸿沟北上,第一个重要城市就是大梁);也意味着吴广带着张楚的主要兵力,正向荥阳挺进(大梁往西八十公里,即为荥阳);“务在入关”,务必要攻入函谷关,推翻暴秦(荥阳往西二百三十五公里,即是函谷关)。
陈余的话还没完,他接着说:“……未及收河北也。赵地我去过多次,很了解那里的豪杰和地形,愿意领一支奇兵北略赵地。”他说到吴广,但未提及宋留,是不是还没有派出呢?
于是陈胜以武臣为将军,领三千人攻打赵地。又派邓宗领一支人马向东发展,攻打九江郡,猜测其目的是巩固和扩大根据地。魏人周市领一支人马向北发展,攻取魏地。这三支部队的兵力不多,也没有直接指向关中,显然不及吴广重要,也不是陈胜的战略核心。其中两支各怀私心,最后严重损害了陈胜的反秦事业,殊为可恨。
随后吴广就开始围攻荥阳了。他的对手就是秦始皇的女婿、三川郡守李由。他可能把秦帝国布置在函谷关以东的兵力都调到身边了,使荥阳城愈发坚固。吴广攻不下来,两军就在那里相持。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陈胜很重视,为此专门召集国内豪杰商量对策,结果得到两个人才。一是上蔡人蔡赐,陈胜拜为上柱国。另一个叫周文,曾是项燕部下,也当过春申君的门客,说自己通晓兵事。陈胜大喜,当即给了他将军印,带兵西击秦。既然吴广攻荥阳不下,而秦兵又受困于荥阳,那就再派周文一军直扑函谷关,两边都不耽搁。此时为秦二世元年八月。
周文一路打一路收兵,到函谷关时,有车千乘,兵数十万(不知这个数字有几分可信)。部队发展如此之快,不知道他的后勤如何解决,但影响巨大。函谷关以东的兵力,都随李由在荥阳。函谷关兵力空虚,周文顺利入关,西去一百三十五公里,攻至戏水河畔,距咸阳仅五十公里,把胡亥吓了一大跳。此时为秦二世元年九月。
函谷关以东,精兵都在李由手上,被吴广围困在荥阳。吴广负责围城,周文越寨攻敌,直扑咸阳。若能在戍守长城的帝国精锐未曾调回时,在秦王朝来不及集中兵力时,先把咸阳攻破,战局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速度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但这里有两个风险:荥阳打不下来,一旦来了援兵,吴广将不攻自破;周文的退路,随时有中断的危险。再从战斗实例来看,越寨攻敌,总是成少败多。因此,起义军必须在两个方向上努力,尽最大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或者攻破荥阳,或者攻占咸阳,二者必得其一,方有成功的希望。关键时候,一定要顶得住。
换句话说,陈胜西击秦的谋略有一个明显的瑕疵——越寨攻敌。弥补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在秦帝国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攻破咸阳,烂了他的心脏。
如果陈胜真是这么想的,那么他已经犯了一个大错。错不在他的谋略,而在他的执行。陈胜此时也应该在前线,甚至应该在吴广出兵之时,就跟随大部队行动,而不是坐镇陈县,建设根据地。趁秦廷兵力空虚,一鼓作气,攻破咸阳,才是最重要的目标。陈县位处平原,无险可守,很难阻挡帝国军团的进攻,完全不是根据地的理想选择。他随部队行动,军心、士气及进军速度,都会明显提高。他的部队刚组建不过两月,却发展到百万之众,即使有十倍夸张,部队的凝聚力和忠诚度都还差得远,就更应该和部队在一起。可惜他选择了坐镇陈县,当他的楚王。
吴广在荥阳的战斗并不成功,未能给周文提供后路的安全保障,也没有及时支援周文。更加遗憾的是,周文的队伍竟在戏水河畔停留下来,原因不清楚。
这就给了敌人时间。
宋留一支部队,即使不与吴广同时,至少也不会晚于周文。但他正在略定南阳,还没打到武关来,无法从南面策应周文。周文一支大军,竟成了孤军深入,还在那里停留,这就更危险了。此时,妥善的办法有两个,一是马上进攻,砸烂秦帝国的精神中心,二是迅速撤退,与吴广会合,保存实力。
这一撤退,后果有多严重。
周文能不能攻破咸阳呢?他不知道咸阳的兵力有多少,但函谷关泄露了消息。函谷关是天下险关,更是关中的门户,却能顺利攻破,这是一个信号,表明秦军主力不在关中。周文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
更何况,胡亥那边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要糟得多。
大泽乡起义,胡亥不知道。陈胜至陈称王,号张楚,胡亥也不知道。有大臣从东方来,说他们造反,胡亥大怒,把他投进监狱。再有人从东方来,就改了口辞,骗胡亥说:“不过是些小盗贼,郡守尉正在抓他们,不足为虑。”胡亥大悦。
又召博士及诸儒生问道:“楚地戍卒攻打蕲、陈二县,你们怎么看?”
其中的三十余人上前说:“人臣不得做逆乱之事。逆乱,即造反,罪死不赦。”
胡亥怒,变了脸色,眼看就要发飙。说造反,他就生气,说盗贼,他就高兴,因为他的皇位是偷来的,心中有鬼,听不得有些话。这么多人说造反,他当然不高兴。
博士为官职名,战国已设,一直保留至清代。秦始皇有博士七十人。诸儒生可能是博士官的候补人群,其中一部分人已有待诏博士头衔。胡亥时,博士及待诏博士有多少,数量不确。
待诏博士叔孙通上前说道:“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天下合为一家,城郭已拆毁,兵器也销毁,天下从此无战祸。而且上有明主,下具法令,人人奉公守职,四方安稳,还有谁敢造反!楚戍卒不过是些鼠窃狗盗之徒,何足挂齿。郡守尉正在捕捉他们,何足忧。”
胡亥转怒为喜,说:“善。”
胡亥很阴险,一个一个问博士,有的说是造反,有的说是盗贼。说造反的就倒霉了,全部被治罪,说盗贼的没事。叔孙通还得到很多奖赏,升了官:帛二十匹,衣一袭,由待诏博士晋级为博士。
叔孙通出得宫来,回到住地,诸生责备他:“你为何要拍马屁?”
叔孙通说:“你们是不知道啊,我都差点脱不了虎口!”
这个书生太机敏了,不敢贪恋权位,赶紧逃回老家,才有机会在数年以后帮刘邦制定大汉朝廷的礼仪。
吴广大军西击秦,赵、燕、齐、魏各自称王,刘邦在沛县起兵,项梁在会稽举事,数量超过千人的造反队伍,多得不可胜数(比如秦嘉、英布、郦商),更不要说几百人、几十人的小股反秦者了(比如张良)。这些消息都被赵高封锁,胡亥仍然过他的太平日子。山东乱成一锅粥,咸阳还不设战备,章邯的话就是证据。
咸阳的守卫力量,主要是先前征召的五万材士,即使超有战斗力,也不能一天就打败周文吧。戏水距咸阳不过五十公里,周文率大军冒险一击,总有胜的希望;就算败了,也会产生极大震动,显著动摇李由军心,有助于吴广破城。以我之强,击敌虚弱,这不是军事冒险主义,而是打得巧妙,打得精准,也是周文取胜的希望。
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这不是他的遗憾,而是一个千古遗憾。
秦军反扑,周文自刭
胡亥还是得到了消息,大惊,与群臣商量道:“怎么办?”
少府章邯说:“盗已至,又多又强,征发周边各县军队已经来不及了。骊山刑徒众多,赦免他们,编成军队,可出击盗贼。”他们确实一点准备都没有,调集周边军队都来不及。
少府是官职名,九卿之一,掌管山海池泽的收入(归皇室专用),兼管皇室手工制造及衣食、器用、医药、娱乐、丧葬等事,仿佛皇室的后勤大管家,也是一个大肥缺。章邯显然不是职业军人,但有胆识,是帝国一大人才,甚至可以称为秦二世最优秀的人才。还应该注意,连李斯都没有拿出具体办法来,可以反证他们此时没有任何准备。
骊山之徒及家奴产子全都武装起来,还有咸阳的卫队,悉由章邯率领,打击周文。双方的数量对比,没有准确数字可考。章邯的武器肯定比周文先进。秦始皇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估计社会上再无利器。周文的队伍发展那么快,也找不到足够多的兵器来装备,多数人可能都拿着镰刀、锄头、斧子。骊山之徒的劳动是分组进行的,当有队长、大队长等组织编制,还有军队监管,显然比周文临时收编的农民军强得多。组织纪律性强,武器也精良,还有五万正规军,章邯似乎胜算在握。
至此,可以追诉周文另一大错误。戏水发源于秦岭北麓,从骊山东边流过。周文距骊山不过五公里,章邯距此则有四十五公里。章邯可以组织骊山之徒,周文则可以解放骊山之徒,而且更近、更快。周文不在戏水河畔停留,一鼓作气,直扑咸阳,就算不曾主动联络骊山,刑徒们也可能反秦,或者暴动,或者逃散,反正章邯的部队是没有了。指责周文不事先想到这一点,显然太苛刻,有失公允。但是,忽略这些偶然性,就要吃败仗。
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似乎战斗刚开始,周文就败下阵来(仍然是秦二世元年九月),一直逃出函谷关,才停下来休整。这一停就停了两三个月,其间都做了些什么,史无记载。章邯也没有立刻追击,他又在做什么呢?从后来的战斗情况推测,他利用这两三个月时间,把刑徒编练成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队伍,然后才出关——确实是一个厉害角色(参见霍印章《秦代军事史》)。
章邯走出函谷关,又跟周文打了一仗。周文再败,再逃,逃至今河南渑池,又停留了十几天。章邯追击过来,大破之。周文自刭,部队就这样散了。此时为秦二世二年十一月。
周文在函谷关外东北十公里处停留那么久,既没有得到任何支援,也没撤回与友军会师,结果白白被章邯消灭,这是陈胜犯下的又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