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谁在四五年前说我会出版这么一本专门探讨散文诗的集子,我一定要取笑他的颓唐。那时候,面对无数才气横溢的新时期作家和作品,我虽然没有勇气再去做诗人或作家的梦,很想在评论上试试自己的艺术感觉,然而,我还没有想到在散文诗方面做试验。因为散文诗不是一个有广泛影响的文学品种,在我当时的视野范围内,它给我的印象远不如诗歌、小说深刻,而且也没有多少理论可资参照。因此,作为一次偶然的涉足,在1981年春写了《评郭风和柯蓝的散文诗》和《1977—1980年散文诗漫评》之后,我并没有打算继续思考,因为我羞于这两篇文字的浅薄。
然而我有幸在北京学习了两年。我发现北京大学的老师们人人有自己的园地,他们在其中呕心沥血地耕耘,为我国文化事业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人活着,总要做些事情,但人生有限,世事无穷,“是不是要选择一块试耕的园地”?带着山里人的憨气和惶惑,我不知怎么就向谢冕、孙玉石老师冒昧说出了我的感觉,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真感谢他们耐心看完我浅陋的习作,说我不妨先思考一下散文诗,同时热心地介绍了许多作品和资料。尽管当时我急切地想开阔视野、陶冶心性、掌握方法,没有把那次交谈看得很认真,但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工作,同时觉得关心一个范畴的问题比把自己捆绑在一个作家身上究竟要强些。于是,偶有所感时,我仍然写一些散文诗作家作品的阅读心得,寄给刊物发表。
一次心灵的地震增加了我对散文诗的热爱。唐弢先生曾说他很喜欢散文诗是在“顶苦闷,顶倒霉的时候”,此话不幸如同谶语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那时似乎只有鲁迅、波特莱尔、屠格涅夫的许多散文诗能应和我内心的苦闷和孤独。我永远记得自己读鲁迅的《野草》、邵燕祥的《麻雀篇》、刘再复的《爱因斯坦礼赞》等作品的情形。我是怎样地哭着生存的艰难,从这些作品中吸取力量,企图从苦闷的泥沼中自拔啊!就在这段除了读散文诗,不能读其他书,更不能写作的日子,我在孙玉石老师指导下编选了《六十年散文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较多地积累了对散文诗的感想。
可以这样说,由于老师的启发和一场特殊的生活体验,我对散文诗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产生了特殊感情。像所有的人一样,对于自己的钟情对象,总愿意为它奉献点什么;何况我还意识到散文诗理论和批评的贫弱,感到散文诗创作必须摆脱盲目性,增强自觉性。因此,我放弃了别的许多急切想读的书、想涉足的领域,在这个很不引人注目,甚至有些人还不大瞧得起的园地付出了不少时间和汗水。我不会偏爱这本小书,虽然它很可能是我国从面上思考散文诗的第一本小书。但我也不后悔,因为这些文字毕竟出于自觉自愿的劳动,凝聚着我的苦痛、我的情感和我的思考。我曾在思考中忘掉个人的痛楚,心灵有了寄托,体验到艺术探索的快乐。同时,那些并不成熟的思考和探索使我获得了许多文学朋友。我曾收到不少散文诗作者和读者的热情来信,看到好些关于散文诗的文章注明出处和不注明出处地引用我的一些观点和阐述,给予褒扬或进行商榷。这一切都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我不会忘记那一段心灰意懒无所事事的日子,一个不认识的读者从遥远的边疆来信,问我为什么许久没有关于诗和散文诗的文章发表;我也不会忘记,另一个不相识的读者,因读到重名作者的文章,坦率不客气地问我是否有个性的矛盾和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割裂现象……我很难想象,没有这些师长、读者、朋友的关心和鼓励,我如何能有心境写完这本小书。文章是我写的,但写文章的动力来自我们的社会: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老师、朋友、编辑和读者们。
让我把这本不成熟的小书献给他们!
如今,我国散文诗已经进入它有史以来最为繁荣的新时期。我们从近年散文诗创作队伍的迅速壮大,一套套丛书、选集的出版,大量国外散文诗作的译介,中国散文诗学会的成立,等等,看到了散文诗的现实生机和发展前景。特别令人欣慰的是,许多青年作者的出现,冲破了比较狭隘、单一的感受方式和表现方式,带来了新的艺术观念和审美情感,使散文诗有了比较鲜明的主体意识和体裁特点。这是对鲁迅开创的我国散文诗传统的自觉继承,又是这种传统的继续开拓和发展。当然,像《野草》那样深厚的作品,像茅盾那样“象征了一个时代的苦闷”的散文诗,还不很多,因此,它呼唤着更深刻的探索和创造,呼唤着杰出作家和作品的诞生。
散文诗的领土已经拥有也一定会继续拥有自己的艺术“巨人”。除我国的鲁迅和他的《野草》外,在世界文学史上,波特莱尔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与他的诗集《恶之花》一样受人重视,屠格涅夫以他的小说成就奠定了自己在文坛的地位,然而人们也忘不了他写的散文诗。更不用说泰戈尔了,他的《吉檀迦利》和《新月集》往往是人们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关键的问题是,散文诗作家必须根据散文诗的艺术规律,把美的架构建立在自己时代的深刻发现上,把艺术感官和触角伸入社会、人生、现实处境的底蕴,把握时代的情绪和意识特点,或是人生的本质,或是一个历史时期的独特心理状态,或是一个民族深层的情感和性格的深层结构。“某一特征所以更重要,是因为更接近事物的本质;特征存在的久暂取决于特征的深度”,丹纳说得不错。如泰戈尔,就是由于“他对真理的热切探求、思想的洞察力,广阔的视野和热情、雄浑的表现手法,以及他在许多作品中运用这种手法维护和发展了生活的理想主义哲学”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
所以,在本书的一些篇章中,我极力提倡创作主体经验、感觉的深度,提倡散文诗作为民族心理的一根触须,探寻一个时代的生活、经验和情绪,以散文诗自己的艺术规律,努力把美的架构建筑在社会和人生的深刻感觉上。我觉得,散文诗是一种有着独特的审美情感选择,积淀着人类复杂心理内容,体现着近现代社会人们新的感觉和想象特点的艺术形式,没有深沉的内心要求和相当的艺术素养,不易驾驭。改变一些读者对于散文诗的片面印象,关键在于提高对散文诗结构、功能的认识和对深沉内心要求的自觉意识。勃兰兑斯说:“如果作者不是一个真正富于创见的思想家,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的,便是他的心灵应当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受到他那时代最进步思想的渗透,因为只有精神才能够‘保持活力’和防止毁灭。”因此,不能以表现流行的题材和主题为满足,散文诗作家必须深入探索自己时代的人们对于社会、人生、命运的意识和情绪,以鲜明的当代意识和美学趣味观照生活的大千世界,真正从社会与人生的最深处把握时代的呼吸。我曾在《六十年散文诗选》中破格选了邵燕祥的《麻雀篇》。说是“破格”,是因为它长达六七千字,超出了散文诗篇幅的常规。然而,它的骨子里又是真正的散文诗。作者从对当代中国一段真实可笑的诛杀麻雀运动的感触和想象出发,意味深长地揭示了相当多的人的悲凉命运。像邵燕祥的许多诗篇一样,普通的题材却隐含了深刻的意味,虽然写的只是一只小生灵的一段经历,但我们读到、感到和联想到的,却是作者和同代命运多舛的人们的生活、思想和感情经历,他们的希望、困惑、焦虑和绝望,他们对于绝望的超越。
对于不把主体感觉外化到情节和戏剧冲突中的散文诗来说,写什么样的题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赋予它什么样的意味,关键在于作者有什么样的审美感觉,他的感觉中积淀了多深的社会人生意识。我认为,提高散文诗创作的质量,推进散文诗的健康发展,重要的追求是超越题材,即超越表现对象的表层美感。只有主体审美感觉的深化才能实现这种超越,只有自觉对社会、人生、自然进行再探索和再思考才能实现这种超越。在生活中和艺术中,人们常以“登山”比喻通向理想目标的艰难道路,把“山顶”想象、描绘得美丽无比。但在刘再复的散文诗《山顶》中,“山顶”是望不到的未知情境:“也许那里有翩翩的白鹤,圣洁的雪莲,有珊瑚枝似的奇丽的花丛,有鹅绒似的柔美的绿茵。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山顶,只有焦土和死草,只有飘曳在山顶上的云雾,甚至只有埋葬在云雾中的前一代攀登者的尸骨,和陪伴着他们的寒冷而凄凉的风(也许还有蜿蜒的蛇,吐着毒焰;饥饿的鬼,唱着摄魂的歌)……”作为一种对人类生活和生存价值的新的审美体验,在未知世界的或然性和现实追求的可选择性上,作者并没有简单地把可选择的追求与或然结果,有限的生命与无穷的奥秘等同起来,而是强调积极的自我选择、自我实现的价值:真正的追求者的追求是寻找和发现真理,努力解开未知世界的奥秘,在寻找和发现的过程中获得生命的充实。“我的生命欢乐的源泉,就在这日日夜夜的攀登旅程中。”这种审美感觉和价值观念是否更有当代意识的深度和当代人的心理深度呢?我常常想,散文诗也许是主体自我表现色彩最鲜明的艺术形式之一,它具有沉思着的内心独白特点,散文诗作家必须穿过生活的表层感受,锲入人的激情深隐的底层,表现激情深层中社会和人生的隐秘的实质。
收在本书中的文章大部分发表过。走上文学批评道路的这些年来,我花了不少时间关心散文诗,发表了较多的意见,然而绝不像一本书中对我的介绍那样“专攻散文诗研究”。也许把视野和思考专门放在散文诗上,离开了对其他体裁的关注、思索所获得的参照,反而不能发现散文诗的特点。我是时时提防着自己囿于单一、狭窄的经验而陷入偏执和偏颇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偏爱和潜心一门艺术,但对别的艺术门类的认识和理解,也是认识这门艺术的前提条件。
但是这本小书仍然只有抛砖引玉的作用。由于自己才能和理论水平的限制,其中的观点和阐述肯定有许多不成熟和片面之处。当出版这本小书的时候,我特别感到遗憾的有:
一、我的理论思辨力还很不够,许多问题未能提升到美学、哲学的高度进行观照和分析,很多还停留在经验和直观形态的描述。在文学艺术的研究领域,研究者的艺术经验、直觉和悟性虽有重要意义,它甚至可以越过几道逻辑思辨的坚硬台阶,直接感知事物某方面的本质特点,但是,艺术研究的高级境界,永远是创造性直观与科学分析的有机统一,心灵妙悟与哲学思辨的相互支持。
二、我虽然很注意散文诗的内向性、主观性的特点,始终强调它的主体性,强调创作主体的艺术感觉和情绪体验,觉得应努力揭示主体世界溶化,表现外部世界的复杂奥秘,揭示散文诗艺术构成的多重关系,但是,由于个人的许多局限,由于心理格局和知识结构的不完善,许多方面没有很好深入研究和展开阐述。我深深感到,作为人,我是一个半新半旧的人,艺术观念和思维方法也是半新半旧的,我的身上还深刻烙印着旧的思维模式和艺术观念的印记,在散文诗和其他理论批评领域,远未达到自由思考和自由表达的境界。
三、我对散文诗作家作品的具体评介,局限于当代作家。即便这样,当代也还有一些应该并且打算介绍的作者,由于一些事情的干扰未能如愿成文。例如许淇,不失为当代较有成绩者之一,他的作品给我们带来了对于土地的深沉恋情,交织着北方的浑厚和南方的温柔。近年他以世界著名艺术家为题材的散文诗,更显出崇高而又蕴藉的艺术魅力。又如王中才,他的《晓星集》一出版就引起我的强烈兴趣,他或许是散文诗新人中最能从日常平凡事物中鉴别生活内涵、表现深沉思索的散文诗作者之一。我为自己没有认真把他们介绍给读者而抱歉。
有这么多的遗憾,或许不该在陈列浩繁的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上,再塞进自己这么一本无足轻重的小书。但转而一想,我国毕竟还没有从面上论述散文诗艺术的专著,或许它真能成为一块引玉之砖;同时,就像没有不遗憾的人生一样,怎么会有不遗憾的工作?波特莱尔说过:“对美的研究就是一切殊死的决斗;在这里,艺术家只是在被战败之前恐怖地哀鸣着。”
那么,去吧,我的《散文诗的世界》!本书的书名原是谢冕老师一篇论文的标题,当我把自己这个范畴的文章收集成书,苦于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命名时,他慨然把这个我十分喜爱又不敢使用的文题让给了我。熟悉谢冕老师诗歌理论批评的读者不难从我的文章中看出他的文学观念和文风对我有潜在影响,我从他身上学到过很多很多,如今他又为我这本小书作序,说了很多热情鼓励的话。我觉得,他的话是对我为人为文的激励和鞭策。我涉足了散文诗的世界,我犁耕的很可能只是这块土地的表层,我期待着方家和读者们的批评指正,期待着更多的人深耕这片大有希望的原野。
[校后附记]
校完《散文诗的世界》,我并不像以往写完一篇文章那样,有一种得以解脱的轻松感:作为一本书,它将要与读者见面了,但作为一个领域的探索,远非结束而不过是开始——特别是它把握情感和现实的现代艺术哲学精神,它形式的本体结构和语言特性,以及它在我国历史发展中的问题和教训,迫切需要展开更具体、更深入的研究。当然,我会以别的方式和在别的场合表达新的想法和领悟的,但散文诗的理论建设工作不是单个人可以完成的,它渴望更多的探索者,渴望着不断的否定和超越。
本书的出版得到责任编辑邱祥凯同志令人感动的支持,作者还从他认真、细致的编辑作风中得到了学风上的启迪。借本书面世的机会,谨致衷心感谢。
(《散文诗的世界》,王光明著,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7月初版,1992年1月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