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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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灵魂的探险》后记

收在本书中的文字,是我过去十来年文学批评文章的一部分,都是从当时发表的刊物中复印下来的,只有两篇因发表时受刊物篇幅的限制,做了较大的删削,现借成书的机会做了必要的恢复。本书原想命名为《人生体验的提取与张扬》,以提示这样一重意思:文学批评对于我,是一种人生体验和文学意识的表达方式。如今根据封面设计的要求,接受出版社的建议,我将它更名为《灵魂的探险》,也还算贴切。因为,真正的批评都有灵魂与灵魂的相遇,心灵与心灵的交流,思想与思想的撞击。它既是一种对对象的分析和探讨,也往往是批评者探索和认识自身的一种手段。我在批评中当然祈求价值的确定和理论的完成,但也始终把它当做一种拓展自己的视野,提高自身的趣味和修养,超越自我局限的实践活动。

原先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去从事这项吃力的工作。在我出生的那个叫“雷公井”的小山村里,人们是不知道文学是啥玩意儿,也无暇对实在生活之外的事物叽叽喳喳发表议论的。上大学之后,我的痴迷也不过是抄诗和写诗。为此,真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与文学批评有了缘分。是小学“停课闹革命”时期一边读小说,一边流着眼泪用客家山歌的形式记录感想的时候吗?是由于对自己不大成功的诗歌创作的反省吗?还是因为职业的影响?我不知道。回想得起来的是,从一个优秀少先队员不能加入“红小兵”的那年秋天开始,我对世界上的事情有了许多的困惑和疑问。为了求索答案,也为了排遣与年龄一同增长的孤独苦闷,我在书籍少得可怜的小山村,四处求借被我发现的书。从《苦菜花》、《高玉宝》、《红岩》到中学课本;从《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到“三言二拍”、《三字经》、《中医汤头歌诀》;还有《红旗》杂志、《前线民兵》和《赤脚医生常识》,等等,渐渐地,我有了借助文字寄托点什么的欲望。1973年,我将两本写在粗糙纸张上,连老师同学也未示过的“作品”卷进铺盖,高中毕业做了“回乡知青”,开始了一本更大的人生之书的阅读。

当时,我弟妹众多的家庭十分贫困,并处在逆境中,我自然无心留意山村的美丽与丑陋。记忆中铭心刻骨的是村中那口远近出名的井,那舀不尽、汲不干的冬暖夏凉的泉水,恰似我故里乡亲的情意。它滋润我的生命与情感,一次一次地迎我送我,洗我濯我,使我在狂热时变得清醒,心灰意冷时觉到温热。当然,那个时代的风声、雨声,通过有线和无线电流,通过村前那条蜿蜒的公路,也摇撼着这个当时还用煤油灯照明,保存着醇厚古朴民风的客家山村,给我留下一些苦涩、屈辱的记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的复杂感受催生了我更多的困惑与疑问。

文学与文学批评,是我人生的钟情寓所和人生困惑、疑问、思索的表达方式吗?

不过,倘若没有新时期思想文化氛围的感染与激励,我不可能写出这里所收的文字。我始终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归根到底还是幸运的,不论我们有过怎样的欢乐和痛苦、光荣与屈辱、获得或失落,时代毕竟给我们提供了更多丰富复杂的东西,我们是时代的受惠者。这一点是应在“后记”中记下的:我第一次提笔写批评文章是在1979年。

不知深浅地闯入这块领地后,始感到自己的莽撞与简单。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文学和批评的世界里,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局限。把文学批评作为人生体验的表达方式是不够的,正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满足于自己有知识而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职能远远不够一样。可是,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时,又有多少怎么做的困惑和烦恼接踵而来!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凭着热爱、真诚和执著,通过更自觉的阅读与批评实践,来弥补自己意识到的不足。我读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也常读马克思、列宁、普列汉诺夫、毛泽东和其他大思想家的哲学、历史著作。那些伟大思想家的著作常常让我沉醉,不仅是思想观点和分析问题的方法,还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恢宏磅礴的气势,亲切生动、文采斐然的语言。像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我几乎每年都要读它一两遍,收在本书中的《谢冕和他的诗歌批评》一文,至少在文气上受到它的感染。当然,自己的局限不是想克服就一下子克服得了的,如何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分析生活现象和文学现象,更是自己一生的课题。十年来教书之余从事文学批评,最大的好处是越来越多地意识到自己的欠缺,从而不敢怠慢了自己的继续阅读和思索。

因此,这本反映了我十年文学批评蹒跚脚步的书,既无建构一种理论体系的意图,也少有追踪十几年来各种文学思潮的努力。我还缺乏长期的积累和足够的准备。我的性格不喜欢热闹。我更爱在无专门目的的漫步中,接受我所喜欢事物的灵魂和情感的邀约,畅谈自己的感受和意识。我在学着生活和读书,学着在不懂中理解与领悟,学着超越自身的局限。作为一本人生和文学的读书报告,我将此书献给故乡,献给教诲、激励过我,对我的文学和批评兴趣产生过重要影响的福建师范大学、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老师们,献给爱读书的青年朋友们。同时,我向原先发表这些文章的报刊和编辑致谢。

需要略作说明的是,本书的基础是我原拟题名为《诗和小说的世界》的论文集,三年多前我曾应约为一家出版社编选了它,作为一套颇有规模的丛书之一册。何西来老师勉励有加的序言还先发在《当代文艺探索》上。后来,因经济原因,丛书的出版中途搁浅,偏爱这本书稿的编辑“力争单独出书”的努力又未能实现,书稿最后又回到了作者手中。为此,我应向汇过款、写过信来索取《诗和小说的世界》的读者致歉。海峡文艺出版社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这部书稿,热心支持帮助学术著作的出版,我十分感谢。同时,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管权同志,他带病阅读和编发了书稿,还真诚地就书中的个别问题与作者交换意见,使作者得以及时订正。这些,在我看来,不只是对具体作者的关心和支持,也是对艰难前进的文学批评事业的关心和支持。

现在经过重新编选的这本《灵魂的探险》,删掉了原编本中约1/3的文章,以便补进我近三年发表的一些新作。考虑到我已出版了关于散文诗的专著《散文诗的世界》,本书序言中提及的“第四辑”就全部删去了,现在收入的《散文诗:〈野草〉传统的中断》一文,是我专门为《散文诗的世界》一书的不足而作的。

(《灵魂的探险》,王光明著,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