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雪《大地葵花》都说诗歌属于青春,属于热情敏感的年轻人。这种印象或许是有道理的,特别就感情和诗意而言,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青春的激情与幻想本身就充满着绚烂的诗意。不过,青春的诗篇是本色的、热情的、新鲜的,却不一定能达到感情与知性、内容与技艺等方面的平衡。而那些历久弥新,能被不同年龄的读者喜爱的诗篇,其最为可贵的品质,却正是这种平衡。这种平衡,在艾略特看来,是内容与形式的历史感。而在我国现代著名批评家刘西渭看来,则是古典式的节制与凝定:“经过了那热烈的内心激荡的时期,渐渐在凝定,在摆脱夸张的辞藻,走进一种克腊西克(即古典)的节制。这几乎是每一个天才必经的路程,从情感的过剩来到情感的约束。伟大的作品产生于灵魂的平静,不是产生于一时的激昂。后者是一种戟剌,不是一种持久的力量。”(《〈鱼目集〉——卞之琳先生作》)
有二十年诗龄的林雪,青年时代的诗自然有它的影响和价值,但新近出版的《大地葵花》显然更让我们刮目相看。据诗人自己说,这本诗集源于十几年前的一次抚顺之旅,“相当一部分主题都是那些体验与思考在今天的不断延伸”。它之于作者,是人生与诗歌的顿悟,使她的写作重新与朴素的生活和解,“已经不是青春年代那些超越、激烈的幻影,而是生活中朴素、深刻、充满思考的细节,生活中的诘问……写出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写山平凡而悲伤的真理,写出自己悄无声息的、低声部的热爱”。而之于当代中国诗歌,它称得上是自觉寻求历史感的非常有意义的实践。
这种实践最为重要的成果,是如同聂鲁达用诗歌重新想象了南美洲的历史,福克纳用小说重写了密西西比河边的小镇一样,林雪以她可以称之为“诗歌地理志”式的写作,复活了中国东北一座座被人忽略的古城,进而也重新想象了平凡人与脚下土地的关系。
这些位于抚顺,被满族人称为“赫图阿拉”、“牟盖”、“木底”的城池,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城镇,有着动人的传说。但林雪诗歌想象的重点,不是它完整的历史,而是要在一个更大的时空中省思普通人的命运。因此,她在《岩石上的那个人》中写少年努尔哈赤的磨难,并不是要展现历史英雄的传奇人生,而是要揭示“这么多面孔杳无音信”的历史:“大地微醉/那凹陷的地方,储存着人们的命运/还有我的命运啊!多么微弱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场院里谷粒经霜/已经晒好。季节在头顶集结:这是我们的命/牲畜在厩栏里反刍:这是我们的命”。
而作为一位敏感的女诗人,在历史存在里阅读人生,也更深刻认识了女性的命运:
关岭的稻秸,只有一季。那就是
关岭少女的美啊。我们失手打碎的
玻璃,半空中烟云拢住水汽
这么短,这么容易破碎。
然而在广大的历史时空中阅读人的命运,对于林雪而言,所收获的并不是虚空和忧郁。相反,透过那些颓败的遗迹和生生不息繁衍的反差,她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的高贵与庄严,知道了那结实有序的亲情,那平常琐碎的细节对于人生的意义,因而能够写出如此有力的诗句:
我只为行走而生
除了幸福,没有什么能伤害我
如同蝴蝶,伤害不了
一枝花的标本
源于十几年前的抚顺之旅或许是一次偶然的旅行,但林雪之后十几年对这块土地的不断重返和阅读,却使一个女诗人的写作实现了从主观抒情到有历史感的转变。拿林雪诗中的两个意象来比喻,她从追逐花朵的蝴蝶变成了一只能够平衡虚空的黑蛾,并意识到诗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书写者,而是一个大地与历史的阅读者。
林雪的这种转变,是否对超越青春期的写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林雪对“诗歌地理志”的尝试,是否提供了某种获得历史感的途径?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