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10774400000043

第43章 感觉与心灵的风景

陶然的散文诗这个被誉为“东方明珠”的香港,也许什么都不缺乏,就是缺少诗歌和诗人。这是我到港地后最早爬上心头的感觉。我当然十分惊叹如此精明利用每寸土地来创造财富的智慧,甚至对这座人口拥挤的城市的秩序充满好感。然而,个人空间这样窘迫,道路如此窄狭,时间十分昂贵,踏入这块土地,就像被拥进一条传送带一样,身不由己地被运到相同的出口。城市规定了你怎样生活,且不说谋生不易,只要抬头望望被高楼所切分的天空,低头看看无法回头的道路,或者扭开电视把心分给祖国大陆、香港、台湾,就能感受到这里生活的紧张、矛盾和分裂感。生活在这里,或许不难发现小说与戏剧的素材,却不易获得写诗的心情——即便有,怕也只能写出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巴黎的忧郁》,韩波的《彩画集》或艾略特《荒原》那样敞开现代创痛、充满冷嘲热讽的诗,而不会是感觉细腻、意境优美的抒情诗。

应该承认,陶然先生的散文诗,我以前也接触过,特别是十几年前出版的《夜曲》,也曾给我留下过印象,但显然只有真正在香港,才能更深地感受他在散文诗中展开的艺术世界。《阴阳脸》、《拳王》、《戏照》是写社会世相的散文诗,映照出现代环境和个人欲望对于人性的扭曲。《邂逅》与《花一般的年华》攫取的是都市生活的一个小镜头,前者写朋友的偶然重逢,后者写一个从金钱与享乐梦中惊醒后无路可走的少女的坠楼,一平淡,一浓烈。有评论家盛赞《花一般的年华》,认为是陶然散文诗佳作中的上品,但我更喜欢《邂逅》: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小岛,但时间无情,“都市的节奏是如此的快速呀”,竟造成朋友间失去联络多年,因而茫茫人海中,“在这一刻,重逢即是有缘”,然而,因为是上班的路上,“各自仍是一段空间要缩小”,作者写道:

刚来得及招呼两句,又匆匆踏着急促的脚步,分头而走。直到人影消逝,我才猛醒,怎么忘了你的电话……

多么平淡,又多么意味深长的一笔。作者轻轻地完成了情绪和旋律的变调,抵达了主题的深部。

看得出来,陶然先生并非没有丰富的都市生活经验,对于商贸都市人类生存的悲剧性,他也有很深的体验。但他写的不是波特莱尔《巴黎的忧郁》那样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散文诗,甚至连上述有明显都市生活特点的作品,在他的散文诗创作中,也只占少量的部分。更大部分的作品,是对自然、人生、友情和童年生活的吟咏,它们就像城市昏黄夕阳下叮叮当当的“黄昏电车”,携带着“绿色的希望”在转角处踅来,“悄然好像不愿惊动左右”,却有着“静静的笑靥,静静的姿态”。如《秋千》,就像一支摇篮曲,在“荡呀,荡呀,荡呀……”的反复咏叹中,把人带入了童年的幻觉世界,仿佛“迷人的现实俨然就在眼前”,听得见秋千带动吊环的吱吱声响;又如《小聚》,是写朋友久别后的小聚,把分别与重逢、追忆与惦念、欢乐与忧伤都凝聚在“你好吗”这一简单的问候中,使我们感到了这日常语言中沉甸甸的分量。这些作品突出表现了陶然柔肠百转、含蓄蕴藉的抒情风格:这是感觉和联想的丰富,能从一颗夜露中发现阳光温情的丰富(《夜露》);一朵晚霞也能联想到人生动静的悟性(《晚霞》);是对色彩、构图的敏感(如《草丛中的姑娘》、《雪后初晴》、《冷暖之间》等);是意象与语言的精致(典型如“伸向天空凝成婀娜的造型”,“秋已用它微湿的手指抚遍这山上的绿野了吧”,“后园的空地可以挺身证明”)。

陶然先生的散文诗具有个人心灵的抒情特点。虽然生活在这个非常欧化的东方城市,他虽然并不在中国出生(他出生于印度尼西亚的万隆市),但在华人社会里受着正统的教育,又是一个自十六岁开始就饱受中国文学熏陶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因此,在艺术气质和审美趣味方面,对于抒情言志传统他仍然是一往情深。当然,陶然先生并不专门写散文诗,他也写过许多漂亮的小说,像鲁迅先生所言“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一样,他非常重视散文诗写作的内心要求,越来越注意将生活世相的经验与观察留给小说,而把最内在化的情绪、感受和憬悟留给散文诗。我觉得,这里体现了陶然对于文类的高度自觉,体现了他对散文诗这一形式的深入认识。

我曾花好几年时间研究过这一文类,我深深感到散文诗非但不是一种练习写作的文体,也不是一个作家可以毕生单一使用、不断创造产品的形式。散文诗写作的困难,主要还不是因为它像黄昏那样介于白天与黑夜之间,在诗的肌理与散文风度之间难以求得平衡,更在于它是一种从个人内心感觉与意识中探险出独特风景的文类,只有那种特殊的内心要求和深刻憬悟才能写出好作品来。散文诗是什么?鲁迅的《野草》提示我们它基于最深(甚至是意识与潜意识边缘)的内心感触;波特莱尔认为它是没有情节的“椎骨”的幻想曲,“足以谐和灵魂的抒情性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厥”;徐志摩曾说它是追摹瞬间转变如同云雾中山水的内心消息的琴弦,“在松风中感受万籁的呼吸,同时也从自身的灵敏的紧张上散发着不可模拟的妙音”。我觉得,陶然散文诗令人感动之处,不仅因为作者于没有多少诗意的都市生活中,探险出了沉睡在记忆和幻觉中的诗情画意,写出了自己最深的感受与渴盼,而且根据这一文类的内在要求,十分重视感觉的运用和情绪与旋律的谐和,让它一层一层地深入内心。《清风》是一章直接抒情的作品,写得清畅流丽,但情思的表达却跌宕起伏,像风流过几曲回廊。“你问我的景况么?/哦,我的景况,连我也茫然。”仿佛是偶然的触动,引发了自我的反观,拽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自然有无限的人生感慨,然而没有汹涌的倾泻和感伤的抒情,只有品味式的观照和自省,因而能把“痛苦里掺杂着微醉,紧张中仿佛就要飞升”的心情,化解为一缕过路的清风。

陶然先生的散文诗是柔美的、精致的,但又具有内在的丰富性和厚重感。他不像有些作者那样,把小说、散文的材料压缩为“散文诗”,或者把诗稀释为散文化的表达,而是十分看重散文诗的感觉性和心理特点,并总是能出色地通过心理过程的曲折抒写抵达某种内心感悟。典型如《倾诉》,省略了一切过程与情境的无谓交代,完全是内心感觉对“倾诉”氛围的营造:“单调而固执地流动着,好比山涧溪水寂寞的淙淙声,低语把黄昏拖进黑暗中。”这是开头,有寂寞而固执的倾诉者,有初不以为然的聆听者,有独特的情境和时间的流动,接着还写了黑暗中自我的释放和昏黄灯光的“怂恿”,然而这一切都是在聆听者的感觉中展开的,特别像“把黄昏拖进黑暗”这样主观色调极浓的语言,既是倾诉者寂寞情怀的写照,又表现出说者与听者之间强烈的心理反差。有了这种反差,就更能表现忘我倾诉的魅力。随着倾诉者的忘我倾诉,倾诉者与聆听者之间的内心对比,变成了聆听者前后心境的对比,他被带入了佳境,出现了梦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延伸在清晨的气息中,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舞蹈在初升的阳光下;微风中一口涟涟的湖水,轻摇着出水芙蓉,月光下两条长长的人影,蠕动了整个大地”。作者一笔也没有写倾诉者诉说的内容,然而,从“我”的感觉和幻觉中,从他内心由排斥到完全融入中,我们已完全感受到了这种倾诉氛围的笼罩,在那种“温馨的浪潮”的拍打下,注目于泪水中心灵重合的美丽:

在咸味中,舌尖触到冰凉的泪水,却无法分清源头在何方。心律仍在固执地波动,单调却已经合奏成如影随形的二重唱,在晚风中动情地相互致意……

不是停留在对象世界固有的特点上,而是重视心灵与对象不经意邂逅中生发的感觉、幻想与思绪,努力通过语言与技巧,接近它起伏波动的节奏与旋律,使瞬间的内心经验与情绪感受得到想象力的延展、强化和深化,这,就是陶然的散文诗。在香港,始终保持这样一种注视内心感觉与心灵风景的散文诗写作姿态,陶然先生是令人尊敬的。

199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