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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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与错误和忧伤对抗

读席慕蓉的抒情诗“能够与错误和忧伤对抗的,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诗了。”这是台湾女诗人席慕蓉一篇散文中的话。她是面对自然的秩序和永恒的时间感慨系之,说出这句话的。大自然不会改变,月缺月圆,花开花谢,总有一定的秩序;时间也如花朵一般,本身既没有改变,也不会有错误,因而不会有忧伤。可是人类呢?正好与它们相反,作为一种能够自我感知、凭借文字符号进行记忆的高级动物,却面对着共同的人生难题,一直生活在外在和内部的冲突之中。没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够拯救我们,即使苦海慈航也无法安慰现代人的灵魂,因为尼采早已提出忠告,包揽人类事务的上帝也已撒手不管了。于是,“诗”成了无家可归的灵魂的栖所,代表着艺术对个体生命的活力与存在意义、对人类生活的得与失的美学昭示:是“诗”,聚集起人类的情感和憧憬,竖起了一面对抗错误与忧伤的旗帜。

当然每个诗人有每个诗人的昭示和对抗方式。席慕蓉的诗,不像波特莱尔的《恶之花》那样,深入到生命存在的本质层次,揭示人间的罪与恶和罪与恶所造成的生存烦忧;也不像鲁迅的《野草》,面对自我的有限性和世界的荒诞性,把生命的意义归结为人的现实选择,从而建构了一种哪怕是面临双重绝望,也能据以生存和抗争的人生哲学。这个女诗人的诗歌宇宙没有那般博大深沉,但是,作为一种对抗人间的错误与忧伤的诗歌,席慕蓉以比平常人更敏感、更向往爱与美的情怀,为被现代环境的紧张空气所压迫的人们,经营了一方精神的绿草地;或者,说得更有意义些,开辟了一片古朴而又新鲜,引你追忆和冥想的郊外风景区。也许正因为鲁迅、波特莱尔那样的超前性和形而上的意味,较难为一般读者所理解,所以席慕蓉比他们更多地赢得了今天的青年读者,她的书不仅曾在台湾“造成校园的骚动与销售热潮”,而且近年在大陆一印再印,成了大中学生和城市青年男女“梦的最新寄托”。

席慕蓉的诗的确寄托了人的梦幻和憧憬,尤其是寄托了骚动着青春的激情和想象,生存在爱的困惑和迷惘中的青年们的梦幻和憧憬。因为她说的是一种人类通用的语言:爱。她用诗建造了一个温馨的,让人可以从中得到抚慰,获得省思和憧憬的世界。把爱作为一切的源泉,而情感是那样真诚,文字是那样细致清丽,技巧上又那么擅长将中国古诗的意境与现代诗的意象熔为一炉——以此来表现任何一颗年轻易感的心都经验过的,又常常是许多青年人难以表达出来的感受和领悟,这对正从少年走向成年的青年男女来说,见了席慕蓉的诗,谁没有一种如遇知心朋友的喜悦!

但是,如果只看到这些诗歌以“永恒的主题”吸引读者,迎合青年男女心理感情希求的一面,显然没有领略到席慕蓉诗歌最动人、最有魅力的特点。在我看来,席慕蓉诗歌的本质,并不在于她选择了永恒的题材,从而能够触发人们爱情旧梦的追忆或新梦的憧憬,而在于通过青春和爱情经历的品味,发现和赞美了悲哀而又美丽的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从而使人们对青春和爱情有了一种新的理解,获得了对抗青春忧怨和爱情失意的精神力量。席慕蓉的诗是“流泪记下的微笑和含笑记下的悲伤”。她所表现的,不是爱的沉醉中的动人境界,也不是那种瞬间攫住人的整个身心引起精神巨变的爱的力量。席慕蓉诗歌中对爱情的回顾和展望,不是沉溺性的,而是品味性的,犹如品味青橄榄一样,她没有回避入口时的苦涩味——她的笔下,充满着失之交臂、迟到错过的忧怨,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慨叹,以及忍痛的诀别和伤心的重逢。诗人深深地意识到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之间的距离,甚至感叹过“岁月已撒下天罗地网/无法逃脱的/是你的痛苦和/我的忧伤”……但是,“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因为,她从中品到了,世间的一切快乐都抵不上爱的痛苦,爱的温馨并不因为青春的失落和恋爱的失败而在你的生命中消逝;相反,在另一重要意义上,失败并不是失败,错过并不是错过,离别也不是离别,因为爱的经历已经成了生命过程的一部分,成了自己人生的一笔财富,它们构成了你的生命之美并永存于心灵之中,滋润着你的灵魂与情感。席慕蓉笔下的爱,由于超越了缔结婚姻的功利目的,便具备了更普遍的精神意义,便完成了对具体感情悲剧的禅宗般的超越。这样,她就能够以宁静反观的审美姿态,面对青春和爱情的恩恩怨怨,“合掌为朴素的敬礼/微启又如莲花”。是的,在席慕蓉的诗中,爱的世俗表象已经剥离,一时一地爱之胜利或失意所激扬起来的情感已经凝定,正如米已酿成透明的好酒一样,呈献给我们的,是“温馨的爱”清明洁净的赞美:“生命虽然短促,春花虽然易凋,然而,因为有了爱,我们共度的一世就变得非常甜美而又绵远,没有丝毫的遗憾了。”

以诗作为一种对抗方式,以爱作为对抗的武器,这就是席慕蓉的诗。

199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