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看过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饱尝人世沧桑,日晒雨淋的形象和性格,那视觉上岩石松皮般的质感和特点鲜明的细节,牵动我们多少现实、历史的联想。公刘《读罗中立油画〈父亲〉》这首诗,表现的就是在《父亲》前许多人都有的思绪。然而,饱经忧患的诗人,比我们更接近饱经忧患的“父亲”,因而也比我们思考得更加严峻和深沉。他抓住画面上的几个细节:出土文物一般古老的碗,前额上滴落在碗中的汗珠,一支强夹在左耳轮的圆珠笔,一片金黄的背景等等,展开了“父亲”维艰命运的联想和思考:我们为土地流血流汗,终于成了土地主人的“父亲”,多少年来是名副其实的土地的主人吗?
收获黄金的田野也曾收获过灾难,种植粮油的土地也曾种植过饥荒。“有谁数得清你死过多少次!”曾几何时,不会说话的星星照旧活着,会说话的人却倒下了。某些人为的灾难,某些“变幻莫测”的风云,使我们的“父亲”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谁都记得放“高产卫星”的年月,“把漫坡地撕成大寨田”的年月,从我们“父亲”碗中夺走了维系生命的最后一粒食粮。诗人正视这段历史,以儿子的名义呼喊:不要虚假,不要象征性的装饰,而要归还实质,并且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
主人!明白吗?主人!
只有真正理解“父亲”的儿子,才会这样严肃地思考农民的坎坷命运,才能这样深切地理解“父亲”的感情和愿望。这里有一颗赤子之心。这首诗震撼心灵的力量,来自对农民命运的思考,也来自诗中那一片炙人的赤子心肠。不是像杜甫、白居易那样居高临下局外人的同情,而是作为同一血统、同一命运的儿子的身份,去感受“父亲”的苦痛、愿望,去为“父亲”呼号。面对着忠厚老实、经历过太多生活折磨的“父亲”,他维护着“父亲”的淳朴,分担着“父亲”的艰辛,申诉着“父亲”的苦命,呼唤、提醒着“父亲”的权力和尊严,甚至为他祈祷:
再也不能变幻莫测了,
我的老天!我的天上的风云!
对农民命运的严峻思考和一片赤子之心,构成了这首诗的真挚,构成了它的沉郁和强烈。我希望不会有人责备诗人沉郁的诗思,责备诗人不该向老天祈祷,天真地以为我们的“父亲”已经获得了他全部的主人权力和形象。不错,我们“死过多少次”的“父亲”又活转过来了,浮肿已经消退,手脚变得灵便(也许他已经车转了身子,从一片黄金般的稻海麦浪中,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劳动的伟力),但他是不是完完全全成了主人?成了主人又为什么还有人可以把圆珠笔强夹在他耳朵上呢?历史的坎坷遭遇犹在眼前,现实的“父亲”也尚未摆脱贫困和落后,他甚至还捧着“像出土文物一样古老的碗”……也许想出一支圆珠笔加强“父亲”的时代感的人是出于好心,但这好心“父亲”无法消受,他的儿子也不能容忍。和“父亲”一样备受磨难的诗人的爱是朴实、深沉的,这种爱使他愿意变做“父亲”手上的一只碗,“承受你额头的汗,并且把它吮吸干净”。只有死而复生,能为生存和幸福劳动奋斗了的“父亲”的汗,才能溶解他的苦痛和忧郁。诗人忠实于人民,因此他诚实:他也不再像20世纪50年代那样思想单纯,他没有天真的乐观。对于“父亲”,他要归其真,返其璞,分其忧乐,争其生存和温饱。
粉碎“四人帮”以来一直在祖国和人民的坎坷命运中沉思的公刘,有的是思想的电光石火,有的是情感的炽热火焰。表现在这首诗中的思想感情便是一团火,这团火因为沉郁而显得更加白热炙人。由于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对形象的性格和质感已经有了视觉上的强烈表现,公刘把诗旨定在农民命运的纵深思考上,注重的是自己思想感情的抒发,用强烈的内心风暴来撼动读者。这首感情强烈而且饱满的抒情诗,不是即兴的抒写,而是有历史感的创造。全诗由“父亲,我的父亲!”的深情呼唤起句,抓住画中一伪一真两个对比鲜明的细节,由诘问、呼喊转入真挚的内心抒发;接着从画中脱颖而出,用精细的笔触雕镂(是的,雕镂,而不是描写)出我们历史生活中有过的两幅典型画面,这两幅画面具有沉甸甸的分量。像前一幅,诗人写“父亲”的饿死,并不只写到软绵无力地打盹、“再也不醒”为止,还通过两个细节来加重饥饿的砝码,“嘴角淌着黄绿色的液汁,浮肿的手还将一把草籽攥得紧紧……”强化了他的悲剧性。也因为这两幅画面,让诗从虚的时间和感情跳度里显出了空间及立体感,犹如远距离长镜头后近焦距的特写。它们使前面虚的诘问、呼喊、抒发变得实在,增加了其厚度和力度,并为思想感情的集中喷发做了坚实的准备。最后一部分,诗人回到了油画,然而他早已从油画的立意里超脱出来,他已经是完全主动了。一片金黄的背景本来是油画作者用来表现其“粒粒皆辛苦”的主题的,公刘创造性地借助这个背景,揭示了另一个深刻的主题:“快车转身去吧,快!快!黄金理当属于你!你是主人!”诗人把“父亲”形象的质感和性格留给油画,把对农民命运的思考和感情愿望的抒发留给自己,于是这首读画的诗,创造性地在画之外开辟了自己独立的艺术天地,获得了新的思想艺术价值。
198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