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后的中国诗歌主要分布于三个板块:正式出版物的作品(即向国家注册的诗歌刊物、文学刊物、诗集)、非正式出版的交流作品(如自印、交流的民间诗刊、诗集)、网络上的作品(已有以《诗生活》等为代表的几十个诗歌网站)。这些诗作具有在城市化、世俗化的语境中走向边缘化的特征。从时代的语境角度看,可以认为是个人主义时代的诗歌:思潮化的现象已不明显,“朦胧诗”式的集体主义、“新生代诗”的行为主义倾向已经退隐。它具有疏离“重大题材”与公共主题的倾向,主要不是某种抗议的声音,不以历史的厚重感和境界的深远引人注目,而是个人命运的感受与想象,以个人意识、感受力的解放和趣味的丰富性见长。从中国诗歌史的角度看,则是一种转型的、反省的、过渡性的写作:有许多分散的个人探索,诗歌的各种可能性得到尝试,但也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整体上给人一种丘陵连绵却少见高峰、峻峰、险峰的感觉。
具体说来,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大多数的中国诗人,往往是直接面向时代的,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则更注意感受人在时代的命运,以个人的经验、记忆和想象同时代对话。这时候的时代,不再单纯是一个人人追逐的太阳,而同时也是一个体验与反思的对象;它也不再是被文件、报纸的观念所规范的时代了,而是具体的、片断的、分散的,需要“重新丈量”的。“生活”太大,“时代”光暗明灭,不仅所见有限,无法“测知一堵墙的厚度”,而且“不完美的大脑”总被搅晕,因此,许多诗人放弃了“宏大叙事”的野心,宁愿做不成一个“时代的诗人”,也要忠实于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以笨拙面对真实”。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中国诗坛,表面上看,诗人变得不那么自信,不那么高瞻远瞩,不那么具有时代的洞察力和预见性了。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或许也正是开放的、多元的过渡时代的见证。当然,诗歌见证这个多元共生的时代,与“生活”见证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生活是GDP变化,制度调整,风俗变化和时尚迁移;而诗,则要通过语言捕捉与想象这种种变化在人心中留下的烙印。近些年来,相当多的诗人重视感觉、记忆与现实关系,“城市诗”(以及“打工诗”)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人与现代化的矛盾和紧张关系成了诗人关注的问题;而“城市诗”的发展也反过来影响了“乡土诗”想象方式的调整。此外,在技巧上,也更注意叙事性、戏剧性和反讽手段的运用。
近年的中国诗坛相对平静,但平静不等于沉寂,平凡也不是平庸,可圈可点之作也不见得会比别的年头更少。伟大的时代照亮诗人的激情与灵感,诗人分享了时代的光芒,因而许多诗也是时代的反光;在平凡的岁月,诗必须自己发光,以自己的价值求得人们的认同,凝聚自身的光芒照耀时代。因为时代平凡,因为被放逐到边缘的边缘,所以这是一个“非诗”的年代,但是上帝与魔鬼都不管诗歌,不再成为各种势力争夺的中心,诗人也就有可能反省和回到自己的位置,追求自己的理想。因此可以说,非诗的年代也正是中国诗人默默追求诗歌理想的时代。
(本文为2005年日本东京召开的环太平洋国际诗人节上代表中国诗人所做的主题演讲,由日本秋田大学佐佐木久春教授翻译并发表于日本《环球》诗刊)